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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商旅大士 第一节 名士逢楚头 慷慨说山东

大秦帝国作者:孙皓晖发布:福哥

2020-6-10 01:35

    初夏的鸿沟两岸,满眼都是莽莽苍苍的绿。

    这鸿沟也叫大沟,却是战国之世赫赫有名的一条人工河流。北边的进水沟口,便开在大河南岸的广武,东南穿过大梁城外,再南下三四百里连接颖水入淮,实际上便是连接大河与淮水的一条人工大运河。这条赫赫大水南北全长近千里,贯穿魏国全境,堪称战国之世最大的水利工程。魏国西南富甲天下,十有八九便是得利于滔滔鸿沟灌溉了两岸的无垠良田,促成了大梁城的水陆大都会。鸿沟修建之时,正是魏惠王即位的第一个十年〔惠王在位五十余年〕,锐气正盛,国力最强,历时二十有一年,直到魏惠王三十一年,这条引水大沟方才竣工。历经八十余年风雨沧桑,这鸿沟依然是巍巍然大有气象堤岸宽三丈高三丈,比寻常城堡的城墙还要坚固雄峻;堤岸林木夹持,绿树参天,每隔三里便有一道引水支渠伸向东西两岸的原野;东岸大堤却是一条再拓宽六丈的南北官道,道边三层白杨遮天蔽日,傍着鸿沟官道一直伸向了淮北的无垠平川;透过护道白杨,鸿沟的滚滚碧波在明亮的阳光下便如一面面铜镜闪烁。车马路人行于道中,白杨林遮天蔽日,清风吹拂,流水滔滔,便是感喟不绝。

    此时正当午后,车马络绎不绝。时有商旅在道,那运货牛车衔尾相连,动辄便是两三里长,这鸿沟大道便是一片不绝于耳的轰隆咣当声,秀美深邃的白杨林峡谷便也显得燥热起来。便在这车马如流的大道上,却有一红一白两匹骏马靠着道边一路飞驰南下,及至路人抬头观望,红白两骑却已如两朵流云飘了过去。

    『好骑术!』辎车中便有人啧啧称赞。

    『彩!』牛车伕们却坊间博戏般高喝一嗓子,道中便是轰轰然连绵不绝。

    饶是如此,两骑却依旧如飞掠过,便有只言片语树叶般飘了过来:

    『又不是逃跑,歇息一阵也。』一个柔和清亮的声音笑着喘着。

    『前面便是阳夏地面,山冈歇马。』

    前行骑士话音方落,坐下骏马便是一声长嘶四蹄大展,一团火焰般飞出了夹道层林,飞上了鸿沟东岸的一座山头。后行白马也是衔尾急追,红衣骑士勒马之际,白马也长嘶一声人立在侧。一个白衣女子飘然下马,指着山头一柱高大的石碑惊讶道:『魏尾楚头?鸿沟还没完,这便是楚国地界了?』红衣骑士笑道:『三五十年前,别说鸿沟,就是淮北也有一半是魏国。那时侯,这鸿沟以南的淮北地面便叫做「魏尾楚头」。近二三十年来,魏国萎缩乏力,楚国便趁机蚕食了整个淮北。这一方「魏尾楚头」碑嘛,便也被楚人北移到阳夏来了。』白衣女子一撇嘴笑道:『刚打个盹儿世事就变了,真是。』

    『说得好!』红衣骑士哈哈大笑,『倒真是刚打了个盹儿也。』一声笑叹又指点道,『大道车马多,忒憋闷。这山冈多好,大石有得睡,山溪有得喝,比满路商人车马在眼前晃悠,强得多也!』白衣女子笑笑,便从马背上拿下一个皮褡裢放在了一方大青石上:『你自酒肉,我去打水了。』便拿着空水囊向山腰的淙淙山溪走了过去,刚要汲水,却突然凝神侧耳一阵,回身笑道:『仲连,山谷里有歌声,耳熟也!』

    红衣骑士放下手中褡裢便大步走了过来,搭眼望去,只见谷底树林旁的草地上支着一顶白布帐篷,一辆黑篷辎车停在旁边,两匹红马在草地上悠闲啃草,炊烟袅袅,歌声隐隐,只是不见人影走动。

    『楚歌也。』白衣女子轻声笑道。

    『听!』红衣骑士一摆手,两人屏息凝神,便闻散漫歌声从谷底隐隐飘来:

    布衣遨游兮瓦釜不鸣

    长策未尽兮山河难定

    鱼龙百变兮恩怨丛生

    远去大邦兮悠悠清风……

    听得一阵,红衣骑士便是哈哈大笑,放声喊道:『范叔,你不当官了?』

    歌声戛然而止,便见谷底树林中影影绰绰一个身影走出来挥着大袖喊道:『山上,莫非鲁仲连乎?』

    『果然范叔,天意也!』红衣骑士一拍掌便撩开大步向山坡下流星般飞来。山下身影也大笑着快步迎来。片刻之间,黑红两只身影便在山脚下拥在了一起。

    『去国遨游,瓦釜不鸣。范叔却是大雅也!』

    『布衣纵横,无冕将相。仲连依旧本色也!』

    两人互相打量着。曾几何时,范雎已经是两鬓斑白,往昔英挺的身材已经显出了隐隐地佝偻,一领宽大的麻布袍分明是前长后短了,久坐书房的白皙面容也是沟壑纵横写满了风尘沧桑。鲁仲连更是见老,一张古铜色的大脸上虬结着灰白的长发长须,一领大红斗篷衬着隆起的肚腹,身材更显得粗壮高大,若非那双依然炯炯有神的豹眼与一口浑厚的齐鲁口音,任谁也想不到这便是当年英风凛凛的布衣将相鲁仲连。

    『仲连,光阴如白驹过隙,不觉老去也!』

    『范叔,逝者如斯夫,我辈风云不在矣!』

    痴痴打量之间,两人一声感喟,竟是感慨唏嘘不能自已。正在此时,却闻山坡上遥遥飞来一阵明亮的笑声,便见裙裾飘飘,白衣女子已经从山坡轻盈地飞到了两人身后,笑吟吟奚落道:『不期相逢,老友白发,枉自嗟呀!』闻声回头,两人俱各开怀大笑。鲁仲连正待介绍,范雎却摆摆手,兀自上下将白衣女子打量一番,不胜惊讶道:『呀!这便是小越女么?青山不老,绿水长春,活生生南国仙姑,我等孙女也!』认真、夸张而又谐谑,白衣女子不禁便是红着脸咯咯笑弯了腰:『哟哟哟,那我也来猜猜,一脸沧桑,金石嗓音却是天下独一无二!分明便是昔年咸阳应侯府那个范雎了?』『噫!』范雎困惑地大耸着肩膀摊开着两手,『老夫知你易,千里驹小越女如影随形两不离。你却何以识得我了?』鲁仲连笑道:『范叔却是不明白,但凡我与要人密谈,她都守在门外或窗下。当年我入咸阳,也是一般。』范雎恍然大悟,不禁哈哈大笑道:『十年不忘一听之音,弟妹好耳力也!』

    小越女笑笑,回身便是一个呼哨,山冈上两匹骏马一声嘶鸣便从山坡上飞了下来。小越女从马上拿下两个长大的皮褡,笑吟吟道:『范叔有炊锅便好,今日你俩口福也。』范雎恍然笑道:『我是闲散游,酒肉炊具齐全,都在车厢帐篷,弟妹根本不用添甚,只动手便了。』小越女粲然一笑:『别个不用,只怕这酒是要添的了。』范雎拊掌笑道:『说得好!楚头逢老友,敢不醉千盅?不管甚酒,只管上便了!』鲁仲连兴奋得大手一拍笑道:『好!只一路臭汗湿衣,这道水绿得诱人,先清凉一番再来痛饮如何?』『妙极!』范雎顿时来了精神,『我车上有干爽衣衫,走!』

    这傍山小河是颖水的一条支流,虽然湍急水深,却清澈得连河床的鹅卵石都清晰可见。鲁仲连三两下剥光衣衫跳入水中便是一阵费力扑腾,水花四溅声势惊人,却只是在原地打转。岸边大石上正脱衣衫的范雎不禁哈哈大笑:『东海千里驹,原是个笨狗刨也!』跃身入水,便如一条颀长的白鱼飘到了兀自四溅不休的水花中。『噫!』鲁仲连抹摔着脸上的水珠便站了起来,『范叔不是旱鸭子么?』范雎一边划水一边道:『祖上三代都是大河船民,能不会水么?』鲁仲连恍然笑道:『噢,怪道我祖上是猎户,原是我不会水害得也!』骤然之间,范雎喀喀两声咳嗽便踩水站了起来,笑得腰都弯了下去,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鲁仲连却浑然不觉,大喊一声又兀自扑腾起来,沉雷般的水声夹着范雎的大笑声便弥漫了幽静的河谷。

    『开席也』遥遥传来小越女清亮的呼唤声。

    两人上得岸来各自换上干爽麻布长袍,一身清凉大见精神,便是一路笑声到了袅袅炊烟处。却见帐篷外草地上已经铺好了一张大草席,草席上满荡荡热腾腾四个大盆,一盆清炖鲤鱼雪白雪白,一盆炖肥羊飘着嫩绿的小葱,一盆临淄鲁鸡烤得红亮焦黄,一盆藿菜米饭团金黄翠绿;四大盆之外,还有一片荷叶上整齐码着的三五斤切片酱干牛肉,一大木盘小葱小蒜,一大碗醋泡秦椒,两大坛老秦凤酒外加满荡荡一个酒囊,直是色色诱人。

    『彩!』范雎喝得一声,便是指点赞叹,『一席齐楚秦,弟妹好本事也。』

    『啧啧啧!』鲁仲连笑道,『不遇范叔,只怕我这老饕还没有此等口福呢。』

    『一路风火逃兵祸一般,有得空了?』小越女笑吟吟解下腰间布围裙,走过来将手中几片荷叶在席边摆好,『来,荷叶后就座。范兄开鼎了。』

    『坐。』鲁仲连一拉范雎,便在草席上大盘腿坐了下来,见范雎还是一撂大袍压着脚跟挺身跪坐,不禁揶揄地笑了,『范兄终是官场势派撂不开,那般坐法得劲么?若非这草席太小,我这粗汉便大伸腿了,那何等惬意也!』『说得是。』范雎脸一红笑了,『这礼坐等闲也便半个时辰,否则两臀压得双脚发麻,站都站不起来。』小越女惊讶道:『哟,怪道贵人们起身要侍女扶持,原本是脚麻也!』范雎不禁哈哈大笑:『布衣没有侍女,便大盘腿了。』说着一屁股坐实在地盘起两腿,『好实在,好舒坦!来,开鼎』说罢拿起粗大的竹筷当的一敲陶盆,便举起了面前的大陶碗,『楚头逢故交,风尘两布衣,快哉快哉!干!』

    『好酒辞!』鲁仲连举碗一句赞叹,『老布衣便与你新布衣干了!』说罢两碗一碰,两人便汩汩干了。见小越女没有举碗,范雎慨然道:『南墨小越女名满士林,今日却是第一次谋面,来,老夫与弟妹干了这一碗!』正要举碗尽饮,小越女却一把拉住范雎胳膊笑道:『范兄且慢,我是从来不沾酒,只能用白水替代了。』说罢便捧起面前陶碗,将一碗清亮的凉水只轻轻呷了一口便放在了面前。『噫!』范雎大是惊奇,『白水也只饮一口?』鲁仲连呵呵笑道:『范兄不知,她是三日一餐,一日三水,由得她了,你我只管痛饮便了。』范雎却更是惊奇:『弟妹南墨名士,如何却修习道家辟谷之术了?』『范兄两岔矣!』鲁仲连笑道:『她这是幼时一段奇遇所成,来日方长,有暇便让她说给你听了。来,再干!』

    小越女却岔开话题笑问:『范兄遨游,夫人何不共行?』

    『双飞比翼者,岂能人人为之也!』范睢慨然一叹,『我已将家人送回故乡了,河谷一庄,桑园百亩,也够得她母子生计了。』

    小越女惊讶道:『都说魏安厘王要给你百里封地,范兄没有就封?』

    范雎摇摇头:『我为秦相十余年,出远交近攻之策,夺三晋土地城池无数,与魏赵韩结下了山海冤仇。三晋迫于强秦之威,虽一力示好于我,我却如何能陷进这个泥沼?』

    『好!』鲁仲连一拍大腿,『范兄终是明澈也。魏国连一个信陵君都容不下,你纵然就封不理事,也是安宁不得。走得好!』转而又是一声叹息,『若非长平撤军,秦王当不会见疑于范兄。说到底,是仲连将你拖进了六国泥沼也!』

    范睢一笑,摇摇头便是一脸肃然:『仲连差矣!长平撤军,基于秦可胜赵然却无力灭赵之大势也。如秦有灭赵之力,范睢岂能主张撤兵?况仲连兄入咸阳见我,秦王尽知。若非如此,我一己之策岂能不见疑于朝野?说到底,长平撤军原是将计就计,岂有他哉!』

    『妙也!』鲁仲连哈哈大笑,『自以为范兄中计,却不料是我钻了圈套,好!两清。』

    范雎却又是一叹:『谁料秦王无端反悔,骤然三次起兵灭赵,皆大败于合纵联军,期间又逼死白起,以致秦国朝野汹汹,以我为替罪牺牲也。当此之时,秦王固不疑我,然我却已经没有了资望根基,秦王一旦有变,我岂非白起第二?当真说起来,我之离秦,不在秦王疑我,而在我疑秦王也。』

    『范兄此话却是有理!』鲁仲连钦佩间却又是慨然一叹,『范兄呵,你知道山东六国最惊诧最疑惑处在哪里么?』

    『先杀白起,再放范雎,岂有他哉?』

    『着!』鲁仲连一拍大腿,『如此昏庸老王,守着他等死么?走得好!』

    范雎却是一阵默然,又淡淡一笑道:『好也不好,不好也好,不说它了。说说你老兄弟吧,不是赵国要对你与信陵君封地授爵么,如何跑到楚国来了?』

    『先干一碗再说!』鲁仲连猛灌一大碗,顿时满面涨红气咻咻嚷了起来,『鸟个封地授爵!不要者塞给你,真要者不给你,如此赵王,安得没有长平大败!秦国若是再爬起来,这山东六国我看便真是完了。范兄且看,早晚总有那一天!』

    『如何,连救亡图存之千里驹,也对山东六国没信心了?』

    『左右你不是秦国丞相了,有没有,你又能如何?』鲁仲连黑着脸嘟哝了一句。

    范雎不禁哈哈大笑:『我能如何,该当是你能如何,还为六国周旋么?』

    『范兄呵,仲连这次可是真伤心也。』小越女幽幽一叹,『自秦赵两强上党对峙,我就再没有回过会稽,一直跟着他奔波了十几年。可任谁也不能预料,合纵成了,联军胜了,原先的一切指望竟都化成了泡影呵。』鲁仲连黑着脸只是饮酒,范雎却是默默地看着小越女,目光中尽是疑惑关切。小越女便断断续续地说起了她所看到的故事

    白起死了,老秦王又执意灭赵,山东六国的有识之士便看到了恢复合纵的大好时机。鲁仲连飞赴楚国,邀春申君北上邯郸会见平原君共商大计。三人密商一日,鲁仲连便与春申君星夜南下大梁,秘密见到了信陵君。此时的信陵君已经赋闲多年,对合纵抗秦几乎已经丧失了希望。然则,当鲁仲连将雄心勃勃的合纵谋划通盘说完时,信陵君还是怦然心动了。鲁仲连的谋划是:由他与春申君、平原君出面联结五国出兵救赵,信陵君做联军统帅;败秦之后,赵国出面以合纵联军护送信陵君回魏国,胁迫魏安厘王让位于信陵君;信陵君做魏王之后,与赵国共同成为合纵轴心,全力振兴山东,十年之期,一举灭秦!

    于是,便有了威势最大的这次合纵救赵,也便有了六国一举击败秦国主力大军的煌煌大胜。可是,当联军班师邯郸时,一切却都变了。

    邯郸举行了隆重的犒赏大典。一路黄土垫道,清水洒尘,鼓乐大做,民众夹道欢呼。王城箭楼还悬挂了两幅足足六丈的大布,右为『存魏救赵』,左为『功高天下』。赵国君臣光灿灿排列于王城正门两侧,孝成王大红胡服居中,平原君则亲自做了司礼大臣。在一道三丈宽的红毡大道中,信陵君、春申君、鲁仲连等被赵国君臣簇拥着进了王宫大殿。

    可是,大宴开始后赵王却始终不提联军护送信陵君回魏之事,鲁仲连几次向平原君眼神示意,可平原君却是浑然不觉。眼见信陵君脸色阴沉下来,鲁仲连将大爵嗵的一砸大案便是一声高喊:『乐舞停!』

    乐声歌声骤然止息,大殿里竟是静悄悄如幽谷一般。平原君看一眼鲁仲连便高声宣呼:『犒赏有功,行王封诏令!』赵孝成王一挥手,便有一名王室大臣捧着诏书高声念了起来,从头念到尾,关乎信陵君鲁仲连者也只有三句话:『……救赵大功,首推信陵君与仲连义士。特封镐城六万户,为信陵君食邑。特封仲连义士为武定君,享三万户食邑……』

    诏书念完,却无人谢恩,等待恭贺的赵国大臣们便愣怔了。正在举殿寂然之时,鲁仲连仰天一阵哈哈大笑,长身站起,一甩大红披风便对赵王高声道:『鲁仲连纵横列国二十余年,从不受官任爵,想来赵王未必不知也!』

    赵孝成王却是淡淡一笑:『区区衣食之源,义士何须清高?』

    鲁仲连却不理睬赵王,炯炯目光只盯住了平原君:『合纵有约,信陵君之事如何落脚?』平原君满面涨红,一拱手正要说话,却见信陵君从座中站起向赵王一拱:『魏无忌素来不愁衣食,不敢受六万户封邑。今日不胜酒力,就此告辞。』说罢竟是昂昂去了。一直惊讶沉默的春申君恍然大笑:『噢呀,这赵酒变味啦!喝不得,告辞!』便也昂昂去了。两位统帅一走,各国的联军大将们顿觉难堪,便也纷纷去了。

    眼见救赵功臣片刻散去,平原君便拉住了鲁仲连不放,硬是将鲁仲连小越女请到了府邸小宴。席间平原君大诉赵国难处,请鲁仲连设法劝说信陵君先留在赵国闲居,容后缓图。鲁仲连却是一改谈笑风生的豪侠气象,硬是一句话不说,只埋头饮酒。平原君无奈,便以老友名义赠送两万金,要鲁仲连择地定居,以为答谢。及至黄灿灿两万金抬到面前,鲁仲连却硬邦邦道:『人言平原君高义谋国,今日看来,却连商旅之道也是不及。鲁仲连除兵不图报,今日告辞,终身不复见君也!』说罢便腾腾腾砸了出去。

    ……

    范睢良久默然,灰白的须发随风乱飞在肩头,捧起大陶碗便咕咚咚一饮而尽,放下陶碗便是一声喟然长叹:『世固不乏良谋长策,惜乎不逢其时,不遇其人,人算乎?天算乎!』

    『鸟!』鲁仲连笑骂一句,『人算也好,天算也罢,左右我是不再掺和这龌龊合纵了。来,饮酒是正经!』大碗与范雎一磕,便汩汩饮干。

    范雎放下碗一笑:『仲连此话当真,从此不再布衣纵横了?』

    『不信老兄弟?』鲁仲连哈哈大笑,『仲连布衣,只没个辞官处便了。』

    『范兄,仲连可是真要归山了。』小越女笑道,『他与我说好的,南下陈县拜会一位好友,便随我到会稽山隐居治学。』

    『雄奇入世,节义归槽,壮哉千里驹也!』范雎衷心赞叹一句便举起了大碗,『来,浮一大白!』两人一气饮干,范雎慨然便道:『今日既知仲连归山,我便当千里送君,直下会稽!』鲁仲连哈哈大笑:『好!左右你也是云游四海了,便先跟我到陈县会会这位风尘大士。』

    『大士?』范雎惊讶了,『何人当得大士名号?』

    『此人当今奇才,若假以时日,必成当今陶朱公也!』

    『噢,原是一个商人。』范雎微微一笑,『纵然富绝古今,又能如何?』

    『范兄差矣!』鲁仲连一脸正色,『春秋以来四百余年,商旅蓬勃兴起,非但周流天下财货而利国利民,且多守节义大道,每每在邦国危难之时挺身而出,义报消息、捐献财货、舍生从戎。更有一点,但凡商人,身行天下而扎根本土,极少迁出弱小祖国,是故方有当今天下弱国多富商之异象也。凡此等等,虽我等士人,亦未必人人能及,范兄何独以商道牟利而轻之乎?』

    『糊涂也!』范雎不禁哈哈大笑,『倒是忘了,仲连生平唯受一人钱财,这便是号称商旅孙吴的田单。对么?』

    『不然,后来还有这个商旅大士。否则,我喝着西北风周旋列国么?』

    『惭愧惭愧!』范雎呵呵笑着抱拳一拱,又是轻轻一叹,『老哥哥书吏根底,委实是不解商旅,心下实远之。说说,你老兄弟生平至交,如何偏偏是两个商人?』

    『天意也!虽我何能知之?』鲁仲连诡秘地笑笑,『也许,见了此人你便明白。』

    范睢慨然拍掌:『既入得仲连法眼,自然要见识一番!』

    倏忽间已经是暮色降临。小越女燃起了一堆篝火,幽暗的河谷便闪烁出一片亮光。鲁仲连与范雎还是无休止地说着无休止地喝着,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谁也没有睡意,不知不觉间,天竟是渐渐亮了。

    『晨风清凉,莫如直下陈县!』鲁仲连霍然起身。

    『妙!你快马我轻车,到了陈县再大睡!』范雎欣然赞同。

    小越女咯咯笑道:『亏你好盘算也,到陈县你便睏不得了。』

    『我便不信,谁能当得睡神大驾?』范雎呵呵笑着,三人便动手收拾车马物事,片刻就绪,两马一车便飞出阳夏河谷,从鸿沟官道辚辚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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