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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纵横初局 第六节 联军总帐 春风得意

大秦帝国作者:孙皓晖发布:福哥

2020-6-10 01:35

    河内营寨连绵,六大片旌旗军帐满荡荡的塞实了四十里山塬。

    大约春秋开始,黄河以南的大片平原便叫做『河内』,黄河以北的山塬便叫做『河外』。这片气势惊人的军营,就扎在大河南岸虎牢山下的河内平原上。以兵家眼光看,这片大军营地极得地利之便:北临滔滔大河,东靠虎牢要塞;引河入梁的鸿沟恰恰从虎牢山东麓南流,汜水则从南麓北流入河,三水夹营,大军取水极是方便;鸿沟与大河的夹角地带,便是天下储粮最多的敖仓,大军粮秣路程仅仅只有三五十里。

    这便是山东六国的合纵大军!从六色军营的驻扎方位看,更是颇具匠心:虎牢山南麓是火红色的魏国营寨,依山傍水近粮,占尽形胜险要,乃是全军的辎重枢纽位置,正当身为『地主』的魏军驻扎。东南的汜水东岸,则是草绿色的韩国营寨,背靠太室山,正在韩国边缘。北临大河的一片山塬,则是红蓝色的赵国营寨,过河北上二百里便是赵国的上党地带,正占据着这里直通赵国的唯一渡口。汜水东面接近荥阳的山塬上,是紫色的齐国军营,位置正在韩齐官道的咽喉。东北接近广武的山塬上,是海蓝红的燕国军营,正在魏燕官道的咽喉地带。虎牢山西麓的虎牢关外,却是茫茫土黄色的楚国军营,既是直面函谷关的前敌位置,又是南下楚国淮北地区的最便捷处。六大营寨各有便利,各得其所,没有一番折冲周旋,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片浩大的军营里,驻扎着六国联军四十八万,是战国以来最大的用兵规模!其中魏国精锐步骑八万,主将晋鄙;齐国步骑八万,主将田间;赵国步兵六万,主将肥义;韩国步骑五万,主将韩朋;燕国步骑六万,主将子之;楚国兵力最多,十五万大军,主将子兰。

    在这片茫茫军营的东边接近敖仓处,还有一个小军营。这个军营只驻扎着两万余人马,却是六色旌旗六色甲胄,大军帐多,大纛旗也多,色彩斑斓分外热闹。这便是由六国丞相苏秦执掌的六国总帐。军营中央有一座最大的牛皮军帐,一百辆兵车围起了一个巨大的辕门。辕门口一面六色大纛旗迎风舒卷,上书『六国丞相苏』五个大字。辕门内外,二百名长矛甲士列成了一个肃杀的甬道,亮煌煌的长矛大戢一直延伸到大帐口。辕门大帐百步之外,扎着红黄紫蓝四顶没有辕门的大帐,帐口也是各立一面大纛旗,分别是魏公子信陵君、齐公子孟尝君、赵公子平原君、楚公子春申君。

    这片军营虽然不是实际意义上的统帅军帐,但却是四十八万大军的灵魂所在。

    时当落日衔山,辕门大帐里却已经亮起了十多盏纱灯,八名侍女正穿梭般的在帐中摆置收拾,厚厚的猩红色地毡竟使得她们变成了无声忙碌的影子。这时,腰悬长剑的荆燕大步匆匆的走了进来,看也不看侍女们一眼,便径直掀帘进了后帐。

    所谓后帐,便是大帐中用帷幕隔开的一个起居小帐。此刻,小帐的军榻上正躺着蜷卧的苏秦,那悠长均匀的鼾声,显然是沉沉大睡者才能发出的。荆燕稍一犹豫,便轻轻的拍着军榻靠背:『大哥,天快黑了,该起来了。』鼾声突然停止,苏秦睁开了眼睛坐起来,伸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荆燕递过一条汗巾低声笑道:『大哥真是太乏力了,眼屎涎水都有了。』苏秦呵呵笑着擦去了眼屎口水:『心松泛了,便睡得一个眼屎涎水横流,解乏呢。』说着霍然站起:『你先去应酬,我冲个凉水便来。』

    在起居琐事上,苏秦从来不用仆人侍女,国君们赐给他的侍女都是专门挑选的侍奉能手,可他都一律婉言谢绝,实在推不掉就送给别人。他惯于自理,也善于自理,对伸手来衣张口来饭的那种贵胄生活极是厌烦,认定那种生活对心志是一种无形的消磨。此刻他便脱光了身子,走到帐角提起一桶冰水便从头顶猛浇下来!一阵寒凉骤然渗透了身心,顿时便清醒起来,用大布擦干身子擦干长发,换上一套干爽的细布长袍,竟是分外的惬意清爽。

    寻常时日,苏秦也不喜欢给头上压一顶六寸玉冠,只要不是拜会国君,他总是布衣长袍散发披肩,最多是一根绸带束了灰白色的长发而已。此刻长发未干,他便布衣散发优游自在的走出了内帐,来到了大帐口。本想到外边走走,看看落日,可望着帐口亮煌煌的长矛大戢,他顿时皱起了眉头。

    『百夫长,让甲士撤到辕门之外。日后辕门内不须有甲兵护卫。』

    两个百夫长却是异口同声:『此乃军法,小军不敢擅动!』

    『谁的军法?回头我自会向荆燕将军说明,撤出去!』

    两个百夫长一举短剑:『辕门之外,列队护卫!』矛戈甲士便锵锵然退了出去,辕门内顿时清净宽敞了许多,仿佛一个别致的庭院。苏秦踱步『庭院』,远眺晚霞照耀下锦缎般灿烂的大河远山,心头竟泛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儿。

    秦国食言,楚国愤怒,使眼看就要夭折的合纵骤然有了转机。当苏秦风尘仆仆的赶到郢都时,楚国朝野正在一片忿忿然的混乱之中。楚怀王大感屈辱,一连声的叫嚷要杀了张仪!可真到了决策关头,他却莫名其妙的嘴软了。苏秦与屈原、春申君联络楚国新锐势力的三十多名将领,一起晋见楚怀王。在苏秦的精彩说辞与屈原春申君并一干将领的慷慨激愤中,楚怀王终于当场拍案,决意起兵!眼看国人汹汹,新锐拼命,郑袖竟是不得不沉默了。

    谁想老狐般的昭雎却一反常态,连夜进宫,向楚怀王痛切责骂张仪与秦国,荐举自己的族侄子兰做楚军统帅,要一雪『国仇家恨』!颟顸懵懂而又自以为精明过人的楚怀王,竟立即欣然赞同,当场便向子兰颁赐了兵符印信。屈原与春申君大是不满,连夜邀苏秦共同进宫。谁知楚怀王却是振振有辞:『昭氏封地的兵员最多,粮赋最多。子兰为帅,军兵粮秣不受掣肘,有何不妥?再说昭氏与张仪有仇,他能不死力奋战了?』屈原愤激,历数昭雎祸国殃民勾联张仪的劣迹,断言:『子兰为帅,丧师辱国!』楚怀王闻言竟是大发雷霆,呵斥屈原『败言不吉,灭楚志气!』春申君立即顶上,自荐为将。楚怀王竟是一句『未战先乱,居心叵测!』便铁青着脸不再吭声。苏秦担心事情弄僵,楚怀王又再度反复,便婉言周旋,表示赞同楚怀王,提出让春申君做监军特使。楚怀王很不情愿的答应了下来,这才算勉强收场。

    谁知屈原却是怒气不息,对苏秦也是颇有辞色,竟连夜南下,以『新军整训未了,不成战力』为由,将正在北上的八万新军调入屈氏封地驻扎!昭雎大为不满,联络几个老贵族大臣请杀屈原『以解朝野之恨』。偏楚怀王素来不懂军旅之事,根本不清楚少了新军又是如何,只是打定了主意要不偏不倚,竟对昭雎打着哈哈不置可否,回头便下诏另行调兵。

    这次,苏秦对屈原的做法不以为然,说屈原是『以小怨乱大局』。屈原却愤激异常,拍案而起:『八万新军乃楚国精华,能让子兰狗才挥霍他们的鲜血?真正的楚秦大战还在后头,八万新军不能交给奸邪之才!』春申君只是沉重叹息默默不语。苏秦也没有再和屈原认真计较。毕竟,屈原是楚国新锐势力的灵魂,他那卓越的才华、喷薄的激情、犀利的见解与坚韧的意志,无不对楚国少壮人物以巨大的感召。虽然屈原贬官做了三闾大夫,可训练新军的实权仍然在手,实际影响力远远大于春申君。更重要的是,屈原是楚国支持合纵最坚定的栋梁人物,苏秦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不发新军而与屈原反目。

    楚国一出兵,齐国便不再犹豫。楚齐一动,魏赵燕韩更是踊跃,两个多月便完成了大军集结。遥望大军营帐,苏秦却总有一种奇特的感觉:秦国弱小时,山东六国多次合谋瓜分,可始终没有一次真正的见诸行动;偏偏在秦国强大而成致命威胁之后,山东六国才真正的结盟合纵,成军攻秦。此中意味,直是教人想到天意,想到冥冥之中谁也无法揣摩的那些神秘。

    在六国君臣看来,那时没灭秦国,此时一战灭秦,也不为太晚。说到底,六国都认定了一战必胜,一战灭秦!每个人都摆出了不容辩驳的数字:秦国二十万新军,除了必须防守的要塞重地,能开上战场的充其量十五万;四十八万对十五万,几乎四倍于敌,焉能不胜?!

    苏秦素来不谙兵家,甚至连张仪那种对兵器军旅的好奇兴趣也没有。但生于刀兵连绵的战国,那个名士对军旅战事都会有些基本了解。苏秦了解秦国,也了解六国,自然不会象六国君臣那般信心十足。但是苏秦仍然认为,这场大战至少也有六七成胜算。兵力上,六国是绝对优势。将才上,秦国有司马错。楚国的子兰统帅四十八万大军虽然差强人意,但有精通兵法的信陵君襄赞,当不会有大的失误。纵然如此,苏秦还是极力主张设置了六国总帐,为的就是让通晓军旅战阵的四大公子起到关键作用,弥补六国大将的平庸。令苏秦感慨的是:四大公子个个可以为将,偏偏的个个都没有做将,却不约而同的被国王任命为『阵前监军兼合纵特使』,便与苏秦共同组成了这座六国总帐。

    『噢呀呀,武信君好兴致,看日头落山了?』

    『春申君啊,』苏秦回身笑道:『你看这长河落日,军营连天,晚霞中旌旗茫茫,战马萧萧,当真令人感慨万千也。』

    『噢呀呀,要出第二个屈原了!我可是看不出啥个感慨来呢。』春申君笑着笑着猛然便压低了声音:『噢呀武信君,我总是放心不下了。』

    『何事啊?』看着诙谐机智的春申君神秘兮兮的样子,苏秦不禁笑了。

    『子兰为六国总帅,虾蟹肉了,硬壳一剥全完!噢呀,我看要让信陵君做总帅,这一仗可是六国大命了!』

    『虾蟹肉?好描画也。』苏秦不禁莞尔,笑容却又一闪而逝:『按照合纵盟约,出兵多他国一倍者为统帅,却是有何理由换将?』

    『噢呀,我是百思无计了。你是六国丞相,执掌总帐,不能想个妙策了?』

    『临阵换将,事关重大,晚间与信陵君一起议议,再做定夺吧。』

    此时一阵马蹄如雨,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三骑不约而同的飞马而至。三人腾身下马,一色的斗篷高冠软甲长剑,高声笑谈着联袂进入辕门,竟是一阵英风扑面而来。

    『四大公子人中俊杰,当真是军中一景也!』苏秦遥遥拱手笑迎。

    平原君拱手笑道:『武信君布衣散发统大军,才是天下一景也!』

    『噢呀呀,平原君一鸣惊人了!我如何便想不出此等好说辞来?』

    众人轰然一阵大笑,苏秦拱手道:『诸位请进帐,今日尽兴了。』

    苏秦总帐没有将帅气息:将台令案兵符印剑,帐外聚将鼓,帐内将军墩,这些威势赫赫的东西统统没有;一圈六盏与人等高的硕大风灯,将大帐照得分外通明;厚厚的猩红色地毡上,六张长案排列成了一个马蹄铁般的半圆;每张长案上都已经是鼎爵盆盘罗列,连同案旁三个酒桶与一个跪坐的侍女,每张大案都形成了一个单元。苏秦居中,信陵君平原君居左,孟尝君春申君居右。

    苏秦笑道:『今日聚宴,皆由信陵君安排,由他先交代一番了。』素来不苟言笑的信陵君也显得神采飞扬,大手一挥:『无忌借地主之便,代为武信君绸缪,就近取材,今日是三国菜三国酒:楚鱼、齐鸡、魏麋鹿,赵酒、燕酒、兰陵酒。谁个另有所求,立时办来便是。』春申君煞有介事的低头盯着满案鼎盘,笑叫道:『噢呀呀,满案珍奇,我倒真想叫个秦苦菜来啦!』众人大笑。信陵君便一拱手道:『请武信君开席了。』

    所谓开席,便是打开席间最主要的食具,而后再举爵致辞开宗明义。苏秦闻言笑道:『信陵君办事,总是有章有法。』说着拿起手边两支精致的铜钩深入鼎耳之下,将热气蒸腾的青铜鼎盖钩起,再连铜钩一起置于侍女捧来的铜盘中;而后便举起已经斟满的铜爵,环视座中一周,慨然笑道:『合纵得遇四大公子,苏秦之幸也!蒙诸君鼎力襄助,终得大军连营。久欲聚饮,竟是跌宕无定。今日一聚,终生难得!来,为联军攻秦,旗开得胜,干此一爵!』

    『联军攻秦,旗开得胜!干!』五爵相向,尽皆一饮而尽。

    苏秦笑道:『诸君性情中人,今日但开怀畅饮,无得拘泥也,鸡鱼鹿,来!』

    『噢呀呀且慢!』春申君晶莹光洁的象牙箸点着铜盘中红亮肥大的烤鸡,惊讶地嚷嚷起来:『孟尝君啊,我楚国鸡才鸽子般大,这齐国鸡如何这般大个?这能吃么?』

    『楚国倒有何物是大个儿了?』孟尝君哈哈大笑道:『你说的「鸽子」,原是越鸡。齐国鸡呢,原是鲁鸡。庄子说了:「越鸡不能孵鹄卵,而鲁鸡固能矣。」说得就是这越鸡小,而鲁鸡大。越鸡细瘦肉精,宜于陶盆炖汤。鲁鸡肥大肉厚,宜于铁架烧烤。这烤整鸡可是我齐国名菜之首,保你肥嫩酥软香,大快哚颐,满嘴流油。来!象牙箸不行,猛士上手,哎,对了!』孟尝君两手抓住两只鸡腿一撕,一口便吞去了半只鸡大腿!

    春申君看得目瞪口呆,却突然拍案:『噢呀呀,来劲啦!』丢掉象牙箸,便上手大撕张口狼吞,几口下去,便腮边流油噎得喉头咯咯响。众人便哄堂大笑,侍女使劲儿憋着笑意,连忙用打湿的汗巾沾拭他满脸的油渍。春申君抚摩着胸口喘息道:『噢呀呀,好噎好噎啦。』孟尝君笑得连连拍案:『快,大葱!最,最是消噎爽气。』说着便拿起铜盘中一根肥白的大葱,咯吱咯吱便咬了下去。春申君如法炮制,一口下去却叫了起来:『噢呀呀,不爽也罢,辣死人了!』

    轰笑声中,春申君揶揄道:『噢呀,齐人如此吃相,大是不雅了,诸位且看我楚国人如何吃鱼了?』说着拿起象牙箸,便扎住了铜盘中一条金色小鱼:『噢呀,看好了,此乃云梦泽小金鱼,鲜嫩清香,可偏是鱼刺极多了。』说话间几条小金鱼已被象牙箸分成若干小段。一段入口,只见春申君文雅的闭着嘴唇,只是腮帮在微微蠕动,银丝般的鱼刺便从他嘴角源源不断的流了出来,片刻之间,几条小鱼竟是全部下肚!

    四个人都饶有兴致的瞅着春申君,及至鱼盘顷刻干净,竟是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看着面前的鱼盘,却没有一个人敢下箸。春申君乐得哈哈大笑:『噢呀如何?你那大个儿肥鸡,可有这般风味了?少不得呀,我要为诸位操劳一番了。』说着对几个侍女笑道:『将案上鱼盘,都端到那张空案上去了。』又对自己身边的侍女吩咐道:『你去剔除鱼刺了。』那名黄裙侍女飘然过去,一刀一箸玉腕翻飞,须臾之间竟是连剔出四盘鱼肉。各座侍女捧回案上,盘中整齐码放的精细肉丝竟是丝毫不乱!

    『噫!』最年轻的平原君长长的惊叹一声:『楚人如此吃法,天下还有鱼么?』

    哗然一声,满帐大笑。苏秦悠然道:『民生不同,这南北便各有专精,联体互补,便成天下了。』

    『武信君此言,不敢苟同。』平原君笑道:『衣食住行出性情,可不能弄成了一锅肉粥!譬如赵胜,生就的马肉烈酒,要是吃小鱼,饮兰陵酒,只怕一筐鱼一车酒也没个劲道呢。』

    『噢呀呀,平原君一顿几多马肉?几多烈酒了?』

    『看如何说法?草原与匈奴大战,一次战饭,马肉五六斤,烈酒一皮囊。』

    『噢呀,一皮囊几多了?』

    信陵君笑道:『骑士皮囊,五六斤吧。』

    『噢呀,都是赵酒么?』

    平原君大笑:『若是楚酒,冰天雪地中能有满腔烈火?』

    『噢呀好!赵酒一爵,干!』众人轰然笑应,一齐大爵饮下。

    信陵君道:『为了这赵酒,楚国还和赵国打过一仗,春申君可是知晓?』

    春申君皱眉摇头:『噢呀大仗小仗不断,这酒仗,可是不记得了。』

    『久闻信陵君精熟战史,说说了。』孟尝君兴味盎然。『我如何也不知道?快说说了。』平原君叩着长案催促。

    信陵君悠然一笑:『五十多年前,楚宣王会盟诸侯,赵国没参加,却献了一百桶窖藏五十年的上等好酒,示好楚国。楚国主酒吏品尝后对赵酒大是赞赏,但却硬说赵酒藏期不够,酒味淡薄,责令赵国掌管酒食的宰人另送一百桶来。赵国宰人大是叫苦,反复申明陈年赵酒已经全数运来,赵国再也没有这么多五十年陈酒了。楚国主酒吏却以为赵国宰人不懂孝敬规矩,便使出了一个小小计谋。』

    『何等计谋?』几人不约而同。

    『主酒吏偷天换日,将民间淡酒换装进赵国酒捅,搬上了宴席。楚宣王却是极为喜欢烈酒,及至饮下,寡淡无味,怒声责问这是何国贡酒?主酒吏惶恐万分的搬来酒桶,指着那个大大的「赵」字说不出话来。楚宣王勃然大怒,认为赵国蔑视楚国,便兴兵北上,偏偏却只要赵酒五百桶。赵敬侯也发兵南下,针锋相对,偏偏就不给赵酒!』

    孟尝君不禁拍案:『噢嗬,这仗打得稀奇!后来呢?』

    『后来?在河外相持半月,谁也没讨得便宜,便偃旗息鼓了,这便是旷古第一酒战。』

    平原君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为一百桶酒开战,匪夷所思也。』

    信陵君:『亘古以来,有几战是为庶民社稷打的?好生想想。』

    『噢呀,这楚国主酒吏可是个小人,脸红了。』

    『脸红何来?小人暗算君子,此乃千古常理也。』孟尝君笑道:『孔老夫子多受小人纠缠,临死前大呼: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

    『噢呀呀,谁说这是孔夫子临死前喊的?偏你看见了?』

    举座大笑一阵,又借着酒话题大饮了一阵。苏秦笑道:『信陵君是准备了歌舞的,要不要观赏一番?』平原君立即接口:『不要不要!再好也腻了,听说孟尝君春申君善歌,两位唱来多好?』话音落点,便是齐声喊好。

    『谁先唱?』苏秦笑问。

    『孟尝君!』举座一齐呼应。

    孟尝君酒意阑珊额头冒着热汗:『好!我便来。只是今日难得,我也唱支踏青野歌。』

    『好!我来操琴。』信陵君霍然起身,便坐到了琴台前。

    『齐国【海风】!』孟尝君话音落点,琴声便叮咚破空。孟尝君用象牙箸在青铜鼎耳击打着节拍,便是一声激越的长吟:『东出大海兮,大海苍茫!』

    别我丽人渔舟飘荡

    海国日出远我故乡

    云遮明月星斗暗水天无尽路长长

    西望故土思我草房

    念我丽人我独悲伤

    忽闻丽人一朝去魂归大海永流浪

    人们听得入神,肃静得竟忘了喊好喝彩。

    苏秦黯然道:『渔人酸楚,当真令人扼腕也。』信陵君笑道:『倒是没想到,孟尝君竟有如此情怀?』孟尝君连连摇手:『惭愧惭愧,我是跟一个门客学唱的,他把我唱得流泪了。』平原君揉揉眼睛道:『好了好了,一篇翻过,该春申君了。』

    『噢呀,我是公鸭嗓,可没孟尝君铁板大汉势头了。』春申君神秘的眨眨眼睛笑道:『我看呀,我用南楚土语唱一支。谁能听懂我唱的词儿,我就送他一样礼物,若举座听不懂,每人浮一大白。如何?』

    苏秦一指周围的歌女琴师与侍女:『那可得连她们也算进来。』

    『噢呀,也行了,我看看她们。』春申君打量了一圈笑道:『她们也不行,我准赢。』

    平原君道:『你就唱吧,我正等浮一大白呢。』

    春申君对女琴师笑道:『埙,就吹【陈风】了。』女琴师点点头,拿起一只黑幽幽的埙便吹了起来。埙音空灵飘渺,【陈风】委婉深沉,倒是正相得宜。春申君咳嗽一声,也用象牙箸击打着节拍唱了起来。只见他面含微笑,一副情意绵绵的陶醉模样,口中却是咿呀啁啾呜呜哝哝仿佛大舌头一般,忽而高亢沙哑,忽而婉转低沉,却是极为投入。

    嘎然打住,春申君笑道:『噢呀完了,听懂了么?』

    众人瞠目结舌,骤然便是哄堂大笑,连连指点着春申君,却是笑得说不出话来。

    『噢呀呀,不行吧。』春申君得意的笑着:『这叫寸有所长,举爵了。』

    突然间『叮』的一声,编锺后一个女乐师走了出来:『小女听得懂。』

    『好!』举座一片叫好,竟是分外兴奋。春申君笑道:『噢呀呀,你是楚人了?』女乐师道:『非也,小女薛国人。』『噢呀呀,』春申君大是惊讶:『薛国人如何能懂了?真的假的?』女乐师轻声道:『小女虽不懂南楚土语,但却通晓音律。人心相通,只要用心去听,就能听得懂。』春申君沉默了片刻:『姑娘能否唱得一遍?』女乐师点点头,陶埙再度飘出,柔曼的歌声便弥漫了开来:

    投我以木桃兮抱之以琼瑶

    非为生恩怨兮欲共路迢迢

    投我以青苗兮抱之以春桃

    非为生恩怨兮欲结白头好

    女乐师一身绿衣,一头白绸扎束的长发,亭亭玉立,人儿清纯得如同明澈的山泉,歌声深情得好象篝火密林中的诉说。众人听得痴迷,却都眼睁睁的看着春申君,等他说话。

    春申君站了起来,对女乐师深深一躬:『噢呀,他乡遇知音了。姑娘如此慧心,黄歇永生不忘。』说罢从腰间甲带上解下一柄弯月般的小吴钩,双手捧上:『这柄短剑乃天下名器,赠于姑娘。若有朝一日入楚,此剑如同令箭,畅通无阻了。』美丽清纯的女乐师接过吴钩,却轻声念道:『投我以青苗,抱之以春桃。小女也有一物,赠于公子。』说着从贴胸的绿裙衬袋中摸出一个红绸小包打开,露出一只绿幽幽圆润润的玉埙:『这只玉埙,乃小女家传,赠于公子,以为念物。』春申君接过玉埙捧在掌心,又是一躬,女乐师也是虔诚的一躬。不意二人的头却碰在了一起,女乐师满脸通红,众人不禁哈哈大笑。

    平原君学着春申君口吻笑道:『噢呀,变成孔夫子啦,如此多礼啦?』

    信陵君举爵道:『春申君爱歌唱得好,有果子,来,共浮一大白!』

    『噢呀呀,我输了,浮三大白!』春申君与众人饮尽,又连忙大饮两爵,竟呛得面色胀红,连连打嗝儿。

    孟尝君豪气大发,拍案高声:『酒到八成,来一局六博彩!』

    『好!就六博彩!』帐中一片呼应。

    苏秦笑道:『信陵君是六博高手,你等还不是输?』

    孟尝君高声道:『谁说我今日要输?来!我与信陵君对博,诸位人人押彩,如何?』

    『好!』连乐师侍女们也跟着喊起好来,显然是分外兴奋。

    这『六博』正是流行当时的博弈游戏,坊间市井流行,宫廷贵胄更是喜欢。这种游戏的特殊之处,正在于无分男女贵贱,在场有份,呼喝嬉闹,毫无礼仪讲究。齐国的滑稽名士淳于髡,曾对齐威王如此这般的描绘六博游戏:『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不罚,目贻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当真是一副生动鲜活的男女行乐图!如此可以放纵行乐的游戏,如何不令这群青年男女们怦然心动?

    平原君高喊:『摆上曲道!』

    两个侍女欢天喜地的抬来了一张精致的红木大盘,摆在正中一张长案上。这便是六博棋盘,叫做『曲道』。盘上横竖各有十二线交织成方格,中间一行不划格,叫做『水道』。水道中暂时只有两条精致的鱼形铜片,这便是『筹』,由胜方得之兑钱。一旦开始,各种大小铜片便会都投在『水道』中。

    曲道摆好,便人人离席聚到了曲道大案两边。孟尝君与信陵君是博主,便隔案对坐。苏秦与春申君打横对坐,平原君挤在孟尝君与春申君之间。其余十余名艳丽娇娆的侍女乐手便挤挨在各个缝隙里,或爬在那个男人的背上,或坐在那个男人的腿上,一时莺莺燕语,竟大是热闹。只有那个绿裙女乐师静静的微笑着,爬在春申君背上抱着他的脖颈,却不往人堆里挤。

    信陵君笑道:『武信君做赌正,如何?』

    『好!』一声呼喝,一片笑声,算是当局者全体赞同,相信了苏秦的公道。

    『好了,我便做了。』苏秦故意板着脸道:『先立规:赖赌金者,重罚!』

    『好!』女子们喊得最响,得遇四大公子这样的豪阔赌主,她们的彩头往往是难以预料的,再加上六国丞相做赌正,赖赌重罚,谁不欢呼雀跃?

    孟尝君大笑:『大丈夫岂有一个「赖」字?请掷彩!』

    六博行棋,先得掷彩。所谓掷彩,便是用两粒玉骰子决定行棋先后。骰子六面:两面白两面黑,一面『五』〔五个黑点〕,一面『塞』〔画一块石头〕。两粒同掷,『五白』最贵〔一白一五〕。但有『五白』,众人便齐声大喝『彩!』这便是喝彩。其余的五黑、全黑、全塞、五塞,都不喝彩。掷出彩来,除了掷彩者先行棋,对方还要先行付给在场所有当局者一定的彩头。这便是『五白』一出,齐声喝彩的原因。

    苏秦将两粒亮晶晶的玉骰子当啷撒进铜盘:『谁先掷?』

    『我是半个地主,当然孟尝君先掷了。』信陵君笑着谦让。

    『好!我便先来。』孟尝君拿起两粒骰子在大手掌中一阵旋转,猛然抛向空中,待『叮当』落盘,大手顺势捂下,掌下犹有当啷脆响。孟尝君手掌移开,五白赫然在目!

    『彩!』诸搬男女一齐忘形大叫。

    信陵君微微一笑,拣起两粒骰子,手腕一抖便摔入大铜盘中。但见两粒骰子在铜盘中光闪闪蹦跳如同打斗一般。『哎哟哟!骰子活啦!』女子们便惊叫起来。此时信陵君单掌猛然捂下,盘中一阵叮当不绝,待手掌拿开,又是一个五白!

    『彩啊彩!』一阵尖叫笑闹轰然爆发。

    苏秦哈哈大笑道:『两白相逢也,都付彩头!记下了。』

    『人各十金!』孟尝君高兴得好象赢了一局一般。

    『跟上吧。』信陵君呵呵笑着。

    苏秦高声道:『六博将开,先行押彩!』

    平原君抢先道:『我押信陵君,百金。』便向水道中打下一个刻有『百金』二字的铜鱼。

    『噢呀,孟尝君我押啦,百金!』也打下一个铜鱼。

    苏秦对四周女子们笑道:『赌正是抽成的,你等押了。』

    女子们笑着叫着押了起来,十金二十金的小铜鱼纷纷落入水道。春申君大笑:『噢呀呀,小小啦!对他们两个要狠点儿啦。』爬在春申君背上的女乐师尚未押彩,突然笑叫起来:『我跟春申君,押孟尝君,五百金啦!』一条肥大的铜鱼便当啷一声打入水道!

    『呀!这个应声虫,好狠哪!』孟尝君惊讶的叫了起来。

    『轰哗!』一声,男女们大笑着前仰后合的叠在了一起。

    苏秦拍掌喊道:『肃静,开始行棋!布阵』

    六博共有十二枚棋子,黑白各六,实际上是一种远古军棋。按照古老的军制,六子分别是枭〔帅〕、卢〔军旗〕、车、骑、伍、卒,后四者统称为『散』;枭可单杀对方五子,对方五子联进包围,则杀枭;但在行棋之时,棋子有字一面一律朝下,无字一面朝上;两子相遇,赌正翻开棋面定生杀,枭被杀便是最终失败。由于双方都在黑暗中摸索,只能凭已经翻开的棋子判断形势,所以便有事先布阵,也便有诸多难以预料的戏剧性结局。正是这种难以预料的戏剧性,才使六博棋具有赌的特殊魅力。

    孟尝君执白,信陵君执黑,两人各自在案下一个小铜盘里摆好阵形。小铜盘端上,便有身边偎依的侍女原封不动的将棋子移上大盘。孟尝君高喊一声:『枭来也!』便兴冲冲将一枚圆圆的玉石白子推过水道。信陵君哈哈大笑:『五散来迎!』便手掌一伸,推出了摆成弧形的五颗玉石黑子。六博行棋原是可以任意呼喊,但输赢却要在翻开字面后决定,所以也便有了兵不厌诈的乱喊名目。苏秦酒量小,又不饮烈酒,最为清醒,左右一打量,他便不动声色的先翻开了五颗黑子。

    『啊!果真五散!』男女们惊诧笑叫。

    苏秦又翻开了那颗孤身过水的白子。

    『啊哟!果真是枭!』又一阵更响的惊叫笑闹。

    『联兵杀枭了!赢了!彩!』押信陵君的男女们顿时抱在一起叫了起来。

    苏秦笑道:『联兵杀枭?好!孟尝君立马兑彩!』

    『好口彩,联兵杀枭!输得快活!兑彩!』孟尝君哈哈大笑。

    一片笑闹中,绿裙女乐师惊讶的叫了起来:『噫呀!日光半山了!』

    众人抬头,却见亮煌煌的阳光已经撒满了军帐,帐中顿时显得酒气熏天,乱做一片狼籍!说也是怪,正在笑闹的男女们一见明亮的日光,顿时便横七竖八的倒在了猩红地毡上,竟是一片呼噜声大起。苏秦心中有事,却是霍然起身,想将春申君与信陵君叫到一边说话,扫了一眼,却是不见春申君,仔细搜寻,却发现春申君正埋在一片绿裙下鼾声大做。信陵君虽未倒地,却也爬在长案上结结实实睡着了。豪侠的孟尝君与年轻的平原君,则都裹在色彩斑斓的裙裾中喃喃的说着梦话了……

    苏秦走出了帐外,秋风吹来,一阵萧瑟寒凉的气息渗进燥热的心田,顿时清醒了许多。想想帐中情景,苏秦对总帐司马叮嘱了几句,便飞身上马,向楚国军营去了。大战在即,他实在放心不下子兰,秦国的司马错,子兰究竟知道多少?更有他的师弟张仪与司马错合力,六国大军胜算究竟有得几多?蓦然之间,苏秦感到了一种巨大的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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