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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谈兵致祸 第二节 一席说辞 大军调头

大秦帝国作者:孙皓晖发布:福哥

2020-6-10 01:35

    广袤荒原上,一片蓝濛濛的军营,大纛旗上的『越』字,三五里之外都看得清楚。

    这里正是齐国南长城外,越国北征的大军营地。

    在中原大国眼里,越国是个神秘乖戾的邦国人情柔妮却又野蛮武勇,国力贫弱却又强悍好战。远古时期,越人本是蚩尤部族的一支。蚩尤部族极善于铸造剑器,在中原部族还都是蛮荒石兵的时候,蚩尤部族就懂得了以铜为兵,铸造的铜剑无敌于天下。仗着这神兵利器,蚩尤部族北上,与中原的黄帝部族展开了浴血大战。谁也说不清其中的奥秘,蚩尤铜兵反而战败了,被黄帝诛杀了。蚩尤部族便逃亡避祸,星散瓦解了。后来,有一支归入了夏王少康的部族,从此便以夏少康作为自己的始祖,再也不说自己是蚩尤部族的一脉了。可是,蚩尤部族的神秘图腾,酷好铸兵的久远传统,却深深渗在了这个部族的血液中。后来,夏少康将越地封给了这个部族,从此便有了『越人』。

    说也神奇,越人造不出一辆好车,可是却能铸造出罕有其匹的锋利剑器!春秋战国的名剑,十有八九都出自越人之手。吴国有一段打败了越国,便将越国的铸剑师劫掠到了姑苏城,要越国铸剑师为吴国打造出天下独一无二的兵器。越国铸剑师竟没有为难,打造出了一种形似一钩弯月的剑器,无论形制还是锋锐,竟都是天下无双!吴王夫差大喜过望,便将这弯月剑器命名为『吴钩』,命令大量打造,吴兵人手一口。此后百余年,吴钩便成为楚、吴、越三国的主战兵器,威力竟是毫不逊色于中原直剑!

    历代越王都是收藏剑器的名家,越人中也常有著名的相剑师。越王勾践的父亲允常,便藏有数十支天下名剑,曾经请来相剑大师薛烛,竟从中相出了天下十大名剑。从此,铸剑藏剑相剑之风弥漫越人,人人爱剑,人人练剑,纵是山乡女子中也常有剑道高手。『越女善剑』便成为流行天下的一种风习评价。

    就是这样的一个剑器之国,国运却象海上漂蓬一般沉浮无定。

    越国不是西周的正封诸侯,而是以『圣王后裔』的名义,独自立『国』生存的部族。由于地处偏僻的东海沿岸,西周王室鞭长莫及,便也在天下安定后渐渐认可了这个诸侯。越国在春秋之前的历史,只有越人自己的传说,中原人没有一个说得清楚。张仪也不例外。

    进入春秋时期,因为勾践复仇灭了吴国,越国才一跃而起,成为南方大国。在勾践之前,越国是默默无闻的蛮荒小邦。正在勾践谋求良才,求得名士范蠡与文仲,欲图振兴时,北边的吴国强大了。吴国大军压境,一战就破了越国都城会稽,越国面临彻底灭亡的危局!幸亏勾践临机忍辱,接受了大夫范蠡的主张主动请做吴国附庸,保全越国不灭。为了让吴王夫差相信,勾践带着范蠡到姑苏城做人质去了,只留下大臣文仲治理越国。几年之中,越国君臣用尽了一切手段,收买吴国权臣、离间吴国君臣、给吴国进贡不发芽的稻种、给吴王贡献西施及数不清的美女等等等等。最后,勾践自己竟连吴王夫差的粪便都尝了,惹得天下诸侯好一阵嘲笑。无所不用其极之后,勾践终于回到了越国。十年卧薪尝胆,修养生聚,勾践君臣终于使越国强大了。后来,趁着吴军北上与齐国争霸时,勾践率领大军一举攻破姑苏,逼杀夫差,又在中途迎击吴军并战而胜之。终于,越国第一次成了江南霸主。

    可这第一次也就成了最后的一次。勾践称霸后,范蠡出走隐居,文仲被勾践杀害,越国就象流星一闪,便又迅速暗淡了!南方老霸主楚国,象座大山压在越国头上,北面的齐国也眼睁睁警惕着越国,越国竟是动弹不得。就这样,窝窝囊囊过了几十年,渐渐地又被中原淡忘了。

    到了战国三强并立,越国已经是勾践之后的第七代国君了。这个国君叫姒无疆,却是个一心想振兴祖上霸业的赳赳勇武之辈。他与几个谋臣商讨,一致认定:振兴霸业,就要讨伐战胜齐国!就实说,这是『南蛮三国』〔楚吴越〕北上称霸的老路。春秋时期,有实力阻挡江南三国北上的,只有中原的晋国与齐国。楚国称霸时,主要对头是晋国。吴国、越国称霸,则都是战胜齐国而奠定霸主地位的。而今,齐国依然是中原的赫赫强国,越国战胜齐国,自然就威震天下!从实际情势而言,越国灭吴后,已经成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准战国』,北面直接与齐国接壤,用兵极为方便。齐国为了防备这个神秘乖戾的临国,特意修筑了一道长约三百多里的夯土长城。这道长城以高密为后援基地,长期由檀子将军率军镇守。越王姒无疆却以为,齐国修长城,正是惧怕越国,便更加卖力的准备伐齐大战。

    今年开春,姒无疆一道严令,将都城从僻处南部山区的会稽,迁到了北方的琅邪。南北千里之遥,越国竟然只用了短短两个月!琅邪,本来只是老吴国的一座要塞边城,东临大海,北接齐国,距离齐国南长城仅仅只有二百里。寻常岁月,这琅邪本是人烟稀少冷冷清清一座小城堡,而今骤然变做了都城,行宫、官署、作坊、商贾、国人,挤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越王姒无疆嫌小城堡憋闷,便将行宫安在了城外原野,说这是效法祖上的卧薪尝胆,定能一举破齐。可如此一来,谁还敢住进小城堡?官署大帐与商贾国人,便也都在城外扎起了帐篷,空荡荡的小城堡便索性变成了都城工地,昼夜叮当作响,热闹得不亦乐乎。再加上十五万大军的连绵军营,气势壮阔得令人乍舌!一眼望去,帐篷连天,旌旗招展,炊烟如林,人喊马嘶,市声喧闹,琅邪原野活生生成了一个游牧部族的天地。

    姒无疆下令:休整一月,讨伐齐国,一举成就大越霸业!

    就在这时候,张仪风尘仆仆的赶到了。他将自己的轺车留在了临淄府库,与绯云各骑一匹雄骏胡马,兼程南下,一天一夜便出了齐国南长城,琅邪城已是遥遥在望。

    『吔,大军营寨就是这样儿啊?大集似的!』绯云扬鞭指着闹哄哄无边无际的帐篷,惊讶得叫了起来。

    张仪哈哈大笑:『你以为,天下军营都这样儿啊?走吧!』

    原野上的大道小道人道马道纵横交错,绯云竟是手足无措。张仪扬鞭一指:『看见那面越字大纛旗了么?照准下去便是。』说着一抖马缰,缓辔走马嗒嗒前行。

    虽说是望眼可及,却因原野上到处都是匆匆行人与牛马车辆,时不时就得停下让道,这段三五里小路却走了足足半个时辰。看看夕阳将落,方才到得大纛旗前的华丽大帐。帐外几十辆破旧的兵车围成了一道辕门,辕门外站满了手执木杆长矛身穿肮脏皮甲的越国武士。见有人来,一个身佩吴钩的军吏高声喝道:『这是王帐!快快下马!』

    绯云下马,向前两步,赳赳拱手高声道:『中原名士张仪,求见越王,请做速禀报!』

    『嗨!好脆亮的嗓门儿。』吴钩将军嘿嘿笑着:『中原人与我大越何干?快走开!』

    张仪在马上高声道:『我给越王带来了千里土地!小小千夫长,竟敢阻拦我么?』

    吴钩军吏围着张仪的骏马打量了一圈,终于拱手道:『先生请稍待。』便一溜小跑进帐去了,片刻又匆匆跑出来在张仪马前端正站好,高声喊了一嗓子:『张仪晋见!』

    张仪下马,将马缰交给军吏,便昂然进入了华丽的行宫。辕门内长长的甬道上铺着已经脏污不堪的红地毡,将华丽的帐篷陪衬得格外怪诞。内帐口一个女官清亮的喊了一声:『中原士子到!』张仪进得内帐,便见正中一张长大的竹榻上斜卧着一个紫色天平冠的精瘦黝黑汉子,心知这是越王姒无疆无疑,便长长一躬:『中原张仪,参见越王。』

    越王姒无疆目光一瞥,竟没有起身,却傲慢的拉长腔调问:『身后何人噢?』

    张仪正要回答,绯云一拱手:『张子书童绯云,参见越王。』

    『书童?书童也配进王帐噢?』

    张仪一本正经道:『越王乃上天大神,小小书童自然不配。然则,我这书童身上有带给越王的大礼,不得已而来,尚望越王恕罪。』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张子好气派,还有捧礼书童。好说了,入座!』说着竟不自觉的从竹榻上坐直了身子,竟又瞄了绯云一眼。

    一名绿纱女侍轻盈的搬来一只竹墩,放置在越王竹榻前丈许。越王连连摇手:『远噢远噢。』女侍连忙将竹墩挪到榻旁两三尺处,方自退去。张仪坦然就座,绯云站在张仪身后,却是直耸鼻头紧皱眉头。越王黝黑的脸上掠过一道闪电般的笑容张仪看见的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而已晶亮的目光便定在了张仪脸上:『张子仆仆而来,要给我千里土地?』

    张仪笑道:『启禀越王:张仪要酒足饭饱,方可言人之利也。』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得罪得罪噢。来人,酒宴为张子洗尘!』

    片刻之间,几名女侍鱼贯而入,摆上两张长大的竹案并两张竹席。越王被两名女侍扶着从榻上下来,再入坐竹案前。一起一坐,方见他两腿奇短,身子却很是长大,站起来矮小精瘦,坐下去却颇为伟岸!绯云拼命憋住笑意,转过身响亮的咳嗽了两声。张仪却是浑然无觉,只是打量了一眼地上的竹席,觉得编织得极为精美,坐上去清凉滑爽惬意之极,心思有如此精美之物,却偏偏要学中原铺什么脏兮兮的红地粘,当真是东施效颦糟践自己!暗自思忖间,酒菜已经摆好,却是一酒两菜:酒是越国的大坛米酒,盛在白玉杯中一汪殷红,煞是诱人;一只大铜盘中盛着一条洗剥得白亮亮的大生鱼,生鱼旁是一口五六寸长的小吴钩;另一只铜盘中是一盏浓酱、一撮江南小葱、一盏红醋、一小盘近似小虾的银色小鱼,还有一双竹筷。本色竹案本就淡雅,加上红白绿相间,竟是分外入眼。

    张仪不禁暗自赞叹:『越人烹饪,倒算是自有章法。』绯云坐在旁边一张小竹案前,却是一脸茫然,不知这等生物却如何吃法?

    越王端起白玉杯向张仪一伸:『来,本王为张子洗尘了。干噢!』便呱呱饮干摇摇玉杯:『张子,我越酒比中原酒如何噢?』

    张仪方得饮干,正在品咂滋味儿,竟觉得不辣不烈却是力道醇厚,毫不寡淡,入喉下肚便有一阵热气在体内倏忽弥漫开来,却又与那清冽柔曼的楚国蓝陵酒大相径庭,着实别有风味儿!不禁拍案赞叹:『好个越酒!强过楚酒多矣!』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姒无疆一阵得意的大笑:『张子尚算识得货色,对路!』又伸手在竹案上一圈:『可知我越食吃法噢?』

    张仪微微一笑,从容的从大铜盘中拿起小吴钩,在肥厚的生鱼尾部切下薄薄的一片,拿起来向灯光一照,那鱼片儿竟亮得透明!越王大笑着点头。张仪便将生鱼片儿在浓酱中一蘸,就一撮小葱入口,又悠然的呷了一口殷红的越酒;再拿起竹筷夹一个银白似虾的小鱼,在醋中一蘸,又是悠然一口殷红的越酒下肚,笑道:『此乃震泽银鱼,生蘸苦酒,大是美食!』

    绯云看得童心大起,也跟着张仪一鱼一酒的品咂:『吔,酸得有趣!』

    『张子师徒对越国很是熟悉噢,何以教我啊?』越王姒无疆又是一阵大笑。

    『敢问越王:十五万兵马攻齐,能得几何利市?』张仪不急不慌的反问一句。

    越王目光陡然一闪:『齐国乃我大越世仇,伐齐一则可重振越国声威,二则可得齐南五百里土地。此乃越国大业所在,岂在利市二字噢?』

    张仪大笑摇头,一副大是不屑的模样。越王被他笑得一脸困惑:『你,笑从何来噢?』

    『敢问越王:楚人刻舟求剑,可曾听说过么?』

    『刻舟求剑?张子倒是说说噢。来人,酒!』这越王酷好传说,一听有故事便大感兴趣。

    『有个楚国商人,在越国买了一口名剑。』张仪说得煞有介事。越王听说故事中还有越国,更是大长精神:『噢,这剑是在越国买的?』『正是。』张仪接道:『坐船过江时,商人抽出剑来反复观赏。不防船一摇晃,名剑脱手掉入江中。船上客人都替商人惋惜。商人却不慌不忙的又拿出一把短剑,在船边刻了一道印痕。船至江边,客人上岸,商人却脱光了衣服要跳水。船家大惊,拉住商人询问。商人说,我的名剑从这里掉进了江水,我便从这里下去捞回!船家问何时掉的?商人答曰:一个时辰之前。船家大笑,连呼蠢商蠢商!敢问越王,这商人蠢在何处?船家却何以要笑他?』

    『这有何难?』越王大咧咧笑道:『商人不会游水噢,要是本王,早就捞上来了!』

    『越王啊,你确实比那楚国商人聪明!』张仪不禁一阵大笑。

    『那是噢』越王傲慢的拉长了声调。

    话音落点,帐中便是一片窃窃笑声。刚刚闻讯赶来的几位大臣连忙用大袖遮面,一片吭哧咳嗽,连侍女们也背过身去嘻嘻笑了。绯云笑得最响亮,想说什么,却竟软在了小竹案上。越王自觉不大对劲儿,大喝一声:『笑个鸟!听张子说话!』帐中便顿时安静下来。

    张仪见这个越王憨直粗朴,心思须得直截了当,便庄容拱手道:『越王,这楚商求剑,与会不会游水却是无关。船固无变,流水已逝。一个时辰过去,剑已经在百里之外,纵然精于游水,也永远找不到那口剑了。以固定刻痕,求流水之势,此乃楚国商人之蠢也。船家所笑,原是在此。』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恍然大笑:『原来如此啊。蠢!蠢!楚国人蠢!』猛然又回过神来,笑声却嘎然而止:『这刻舟求剑,与我大越霸业,有何相干噢?』

    『事虽不同,理却一辙。』张仪侃侃道:『越国僻处东海一隅,越王尚沉浸在先祖霸业的大梦里。殊不知,三十年来中原已经是天地大翻覆了。春秋时一强独霸的路子,早已经如流水逝去了。中原战国,目下是秦魏齐三强鼎立,谁也不是霸主。越王图谋北上争霸,正如同那楚国商人在船行百里之后,却要下水寻剑。数十年来,天下征战已经不再是争霸大战,而是利市之战,每战必得夺取大量土地、人口与财货,方算得实实在在的实力扩张。越王图谋,只求战胜称霸,而不求夺取土地利市,早已经是陈腐过时的老战法了。』

    『噢?』越王傲慢的拉着长调:『我就夺他齐国的土地人口,不也利市么?』

    『此处,正是事理交关也。』张仪从容笑道:『若不图争霸而图谋利市,齐国便是索然无味了。』

    『噢?此话怎讲?』

    『齐国乃中原三强,军力正在全盛之期。张仪观越军气象,伐齐犹如以卵击石耳!此其一。其二,齐国南长城以内的百里地面,尽皆海滨盐碱荒滩,苇草苍茫,杳无人烟。纵然战胜,不独没有利市可言,荒地反成越国累赘,这便是索然无味了。越王以为然否?』

    越王的傲慢大笑没有了,低头默默思忖良久,突然抬头:『大越白白折腾了?』

    『非也。』张仪摇摇头:『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还是噢』越王猛然又大笑起来。

    『然则,这支箭须得射中一只肥鹿,才算本领。』

    『肥鹿?肥鹿在哪里噢?』

    『楚国。一只肥大麋鹿。』

    『噢哈哈哈哈!张子是说打楚国?』倏忽间,傲慢的大笑却泻了底气,低声咕哝着:『楚国楚国,打得过么?』

    张仪不禁莞尔:『越王敢打齐国,却疑惧一个楚国,当真匪夷所思!』

    『莫非,楚国比齐国还好打?』越王显然对楚国心有顾忌。

    百年以来,楚越吴三国虽然都是中原诸侯眼中的『南蛮』,但相互间却是势同水火。吴越两国是真正的滨海邦国,比楚国更为偏远闭塞。楚国却是占据长江中游与淮河流域的『半中原半江南』大国。楚国的中心区域始终在长江中游,所以有『荆楚』之名〔战国后期有一段才将都城迁到了淮水流域的陈城〕。三国间多有冲突征战,吴国、越国都分别强盛过一段,也都有过打败楚国的一两次胜利。但是从大的方面说,楚国始终是南三国中最强大的国家。吴越两国即或在最强盛的时期,也从来没有正面突破楚国而长驱中原的。吴越两国的称霸,始终都是走偏锋从东北一角攻击齐国得手!楚国就象一座大山,横亘在正面,吴越两国始终都无法逾越这座大山而直达中原大地!这样的历史,就沉淀成了这样的心态惧楚不惧齐。越国吞灭吴国的初期,曾经是实力大长,但对楚国却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张仪自然已经将其中的奥秘揣摩清楚,收敛笑容道:『越王有所不知,近三十年来,楚国每况愈下,已经和当年的吴国没有两样了。虽然楚国地广人众,却是数十家贵族割据封地,一盘散沙。就实力而言,楚国几乎没有骑兵,只有古老的战车与步兵,可谓师老兵疲;更兼没有名将统兵,战力可想而知。越王挟十五万精兵,又是王驾亲征,必然一鼓战胜楚国!』

    越王姒无疆精神大振,不禁『啪!』的一拍竹案:『能败楚国,利市大了去噢!』

    张仪微笑接道:『楚越接壤两千余里,交界处无一不是鱼肥水美。此等丰饶土地,得之尺寸,也强于齐南百里荒野。若能占据整个云梦泽水乡,越国便是天下第一强国!』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一阵纵声大笑:『好!我便攻楚,白鱼大大有得吃了噢!』笑着笑着,嘎然而止,猛然盯住了张仪阴声问:『张子,老实说噢,为何要我弃齐攻楚?』

    张仪悠然笑道:『越王神明,张仪自然是有所图而来。』

    『噢?求官还是牟利噢?』

    『张仪有一癖好,酷爱名剑。此来为求越王一口名剑也。』

    『噢?一口名剑?』越王目光闪烁,打着哈哈道:『本王之意,张子做我越国上大夫,如同范蠡一般谋划军国大事!本王封你一百里土地如何?那名剑顶得白鱼美酒么?』

    张仪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道:『张仪布衣闲散,四海漂泊,不善居官理事,岂敢与范蠡相比?能得越王剑一口,张仪生平足矣!』

    『噢哈哈哈哈,好说好说!』越王打着哈哈踌躇踱步:『张子求剑,有个名目么?』

    『张仪斗胆,敢求蚩尤天月剑。』

    『噢?』越王大为惊诧:『你如何晓得这蚩尤天月剑?』

    『生平揣摩名剑,张仪知道,惟有越王藏有蚩尤剑。』

    越王姒无疆急得面红耳赤:『不不不!听噢:这蚩尤天月剑,连本王也是只听过没见过,据先人留言,蚩尤剑数百年前已经流入中原了。噢,对了!你若能找到蚩尤剑,你就来做越王,本王给你做上大夫噢!』急迫之情,显见是个大大的剑痴。

    『噢,』张仪不自觉学着越王腔调,沮丧的长叹一声:『还是你做越王,我却只要名剑便了。张仪是个剑痴,惭愧惭愧。』

    『噢哈哈哈哈!同道同道!』越王大笑着:『张子献大计与我,岂能没有回报?来人,取龙泉剑出来!』

    『龙泉剑?张仪如何闻所未闻?』

    越王又是一阵得意的大笑:『越剑之秘,岂是中原人所能尽知噢?大越西南有瓯水,知道么?瓯水有山溪一道,从高山密林涌出,匹练汹涌,大有气象,铸剑师名为龙泉溪。这龙泉之水噢,铸剑一绝!当年的吴钩,就是越国铸剑师在龙泉溪建炉铸造。龙泉剑,吴钩之神品噢!张子见识见识了。』

    张仪心下暗暗叹息,说到铸剑,这个姒无疆倒是比军国大事有见识多了;此等剑痴玩物有余,可上天却偏偏让他们治国理民担一国兴亡之重任,真乃上苍作孽也。正在叹息感慨间,一个须发花白的内侍捧来了一个陈旧暗淡的长条红木匣,恭敬的放置在越王案头。姒无疆恭敬起身,向木匣深深一拜,然后抖起丝衣大袖,小心翼翼的打开木匣,郑重其事的招招手:『张子请来看噢。』张仪走过去一看,见木匣中又有一个长方形的青铜匣子,铜锈班驳,颇有古董气韵。姒无疆伸手摁了一下青铜匣中央边缘部位的一个凸起铜筘,只听『噹!』的一声,铜匣弹开,一柄弯月形的剑器卡在金红的丝绸之中,紫红色的皮鞘,竟似清秀的处子躺卧在朝霞中一般,幽静而羞涩。

    『张子,请来品评这龙泉吴钩噢。对了对了,先要拜剑噢。』

    张仪本是照葫芦画瓢,学姒无疆的样子装做一个真正的剑痴,却因了煞有介事,竟得到姒无疆的赞赏。待上前双手捧起这口弯剑,便立即感到一股沉甸甸冰凉凉的寒气渗进了骨骼!略微一掂,便闻一阵隐隐约约的金铁振音。张仪虽然并非剑痴,却也与苏秦的剑盲大是不同,是名士中罕见的剑器爱好者,否则不会充做剑痴来了结姒无疆最后的疑虑。一搭手,张仪便知这『龙泉吴钩』绝非凡品。仔细审量,见这剑鞘竟是罕见的鲨鱼皮制作,光泽幽幽,贴手滑爽,与木铜合制的剑鞘相比,竟别有一番神韵;连同剑鞘、剑格看外形,这剑长不过二尺三五寸,形似半月,英挺秀美,端的是一口长短适中的实用格斗利器!

    春秋以来,铸剑术长足进步,剑器形制也日益纷繁,从五六寸的特短剑〔世人称为『匕首』〕,到剑身三尺〔连剑格当在三尺五六寸左右〕的长剑,从窄如柳叶的细剑,到骑士用的阔身短剑,从柔若锦带的软剑,到厚重威猛的铁剑,数不胜数品形各异。但以实际用途而言,长剑在战国初中期还很不普及,仅仅是国君、豪士、贵族将领的佩剑,极少用于随身携带。最为实用的,还是这种剑身二尺许的『中剑』。所以张仪一掂分量,便觉得这口剑十分趁手。再看剑格,竟是与剑身连铸,工艺却是十分的考究。出手一握,掌宽竟是特别舒适。护手的铜档并不厚,却是特别的坚挺明亮,毫无锈蚀。剑格工艺历来是铸剑师的门面,一口剑是否名器,一看剑格便知十之八九。

    战国之世,豪华讲究的风习已经渗透铸剑领域,剑格已经不再成型连铸,而是只铸『铁根』,而后再在『铁根』上另行装饰剑格,于是便出现了『木格』『铜格』『玉格』等各种剑格不同的剑器,甚或有豪阔者在剑格镶嵌珠宝的所谓『宝剑』。剑格连铸,事实上已经成为春秋时期一种老式铸剑工艺了。它要一次成型,难度当然比后来的只铸剑身与『铁根』的铸剑术要大得多。这也是名震天下的铸剑师只出在春秋时期的原因。这口剑是连铸剑格,自然便是春秋越国的铸剑师作品,也自然是一口兼具古器神韵的名剑!

    张仪兴奋,便熟练的拔剑出鞘。但闻一阵清亮悠长的振音竟是锵锵然连绵不断,剑身出鞘,便见一道幽幽蓝光在剑锋之上磷火般悠悠滑动,在半月形的剑身形成了一弯美妙的弧光!

    『当真好剑!』张仪不禁脱口赞叹:『可以试手么?』

    越王姒无疆见张仪神往的样子,大是得意,『噢哈哈哈哈』一阵大笑:『来人!牵一头活猪进帐!』

    张仪连忙道:『越王不妥,名剑试于猪,大是不敬。不试也罢,好剑无疑了!』

    越王又是大笑:『张子孤陋寡闻噢:牛羊猪三牲祭物,唯天地配享之,试剑正是得其所哉!这是越国铸剑师的风习,晓得噢?』姒无疆好容易博识了一次,竟是得意非常。

    『越王神明,张仪受教了。』铸剑历来是最为神秘的行当,张仪也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讲究,便实实在在的谦逊了一回。

    一头肥大的生猪被圈赶进来,声声尖叫竟是分外刺耳。越王郑重其事的向肥大生猪深深一躬,回头高声喊道:『张子试剑噢!』张仪从来没有用剑器杀过猪,总觉得这种试法有些荒诞不经,加之不熟悉吴钩的使用技法,便有些迟疑发怔。此时肥猪在大帐左冲右突,将竹案王榻纷纷拱倒,侍女们惊叫着跳窜躲避,乱纷纷笑闹一片。

    张仪觉得不能犹豫,便双手捧剑喊道:『请越王赐教。』

    越王姒无疆『噢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张子毕竟书生,你来看噢!』接过龙泉吴钩,极为熟练的拔剑出鞘,向张仪喊着:『吴钩之法:斜劈为上。看好了!』恰逢那头肥大生猪正尖叫着奔突窜来,姒无疆手中吴钩在空中一划,青蓝色的光芒闪出一钩弯月似的弧线,但闻『噗!』的轻微一声,猪头已经齐刷刷滚落在地,兀自在地毡上尖叫蹦弹!

    眼见粗大的猪脖子变成了白生生一道切口,竟然没有喷血,张仪不禁大是惊愕。不想正在此时,切口血柱却四散喷射如挟风疾雨!随着侍女们的一片惊叫,大帐中所有人的衣裳都变成了血点红。最神奇的一股猪血,竟将越王姒无疆的王榻喷成了一汪血红!

    『噢哈哈哈哈!』姒无疆一阵大笑:『张子请看,剑锋有血么?』

    张仪接过龙泉吴钩,见那剑身剑锋竟依然是蓝汪汪一泓秋水,仿佛只是从风中掠过一般,不禁大是惊叹:『龙泉吴钩,真神器也!』

    『好!』越王豪气大发:『你我两清了。待我灭得楚国,再送张子一个大大的利市越国上大夫!如何噢?』

    张仪大笑:『那时侯啊,越国天下第一强,越王倒真要发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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