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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第五节 太子嬴驷乍现锋芒

大秦帝国作者:孙皓晖发布:福哥

2020-6-10 01:35

    嬴驷有些惊讶,商鞅从未来过太子府,今日登门有何大事?

    他立即吩咐总管恭敬接待,便匆匆起来梳洗。片刻之后,来到正厅,嬴驷带着歉意拱手做礼,『嬴驷怠惰,望商君见谅。』商鞅离座拱手道:『偶有误时,也是寻常。』嬴驷请商鞅入座,自己坐在对面,毕恭毕敬道:『嬴驷正要到商君府拜望求教,不意商君亲自前来,惭愧之至。』商鞅没有寒暄,径直道:『鞅今日前来,有大事相商。』

    『嬴驷谨听教诲。』话一出口,嬴驷就有些懊悔,生气自己不由自主。从少年时候起,嬴驷就有些怕这个冷峻凌厉不苟言笑的权臣。他觉得这个人生硬得不近人情,几乎不和任何人私下交往,除了国事还是国事,除了变法还是变法,在秦国犹如鹤立鸡群一般。就连那身永远不变的白衣,在一片粗黑的秦国殿堂也显得那样扎眼。这个人身上有一股无形的威慑力,谁都敬而远之。嬴驷少时见了他就怦怦心跳。犯法『放逐』的磨练,虽然使嬴驷对商鞅有了真正理智的评价,对他的雄才大略与扭转乾坤的功业钦佩得五体投地,但内心深处那份忌惮却始终不能消除。他也想在商鞅面前坦然一些自如一些,但总是不由自主的拘谨,不由自主的恭敬,比在公父面前还窝囊,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别扭,真让人懊恼。

    商鞅却浑然没有察觉,侃侃道:『君上病情已经传遍天下,中原六大战国和洛阳周室,陆续派特使前来探视君上病情,目下都住在国宾驿馆。太子以为,七国特使来意何在?是真的关心君上病体么?』

    『嬴驷以为,他们名为探病,实为探国。』

    『太子所言极是。』商鞅漏出欣然微笑,『探国之本意,却在何处?』

    嬴驷沉吟片刻,竟是谦恭笑道:『敢请商君拆解。』

    『自春秋以来,国强一代者屡见不鲜,国强两代者屈指可数,国强三代者闻所未闻。此所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战国以来,魏国历文侯、武侯两代变法,方成天下第一强国。如今,第三代魏王却日见衰落。这是变法强国三代而弱的明证。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如今我秦国历经变法二十余年,已隐隐然成为天下第一强国。中原战国岂能甘心?他们盼望的,秦国新法能在君上之后改弦更张,盼望秦国的强大变成彗星,一闪而逝。而这改弦更张的希望何在?在太子,在储君。是以,七国特使之本意,不在探秦公之病情,而在探秦国之变数。确切言之,要探清太子之心。』商鞅以他一以贯之的风格,说得明晰透彻。

    嬴驷由衷钦佩商君的深彻洞察与犀利言辞,自己觉得不好说清的东西,商君竟是三言两语便刀劈斧剁般料理开来,如此才华智慧确实旷古罕见!嬴驷频频点头,『商君是说,他们要看嬴驷能否将新法坚持下去?要看嬴驷是否有治国能力?』

    『正是如此。』

    『商君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君上病体虚弱,不宜接见特使。以臣之见,当由太子出面,接见七国特使,臣陪同之。太子须得借机申明坚持新法国策之决心。否则,君上万一不测,六国极可能联合攻秦。』

    『商君勿忧,嬴驷能做到。』

    咸阳的国宾驿馆坐落在宫城外最宽阔的一条大街上。这条大街没有民居,没有商市,干净整洁,极有气魄。当初商鞅营造咸阳时,就对秦孝公提出『不拘周礼,营造大城,虑及后世,独步天下』的建都主张,将咸阳城建得宏大严谨,远远超过了周室的王城洛阳。

    战国初期,虽然【周礼】早已经崩溃,但在城堡建造方面依然沿袭着【周礼】的基本定制。这种沿袭,虽然已经不再具有必须遵从的『王法』意义,而仅仅作为一种建筑传统被沿用,但也极大的束缚着人们对都会建造的创新。【周礼】中有一篇【考工记】,就是专门规定各级都会的建造规模及规划方式的。其中的【匠人营国】一节,详尽规定了天子都城〔王城〕与大小诸侯的都城以及卿大夫『采邑』〔城堡〕的建造规制:

    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内有九室,九嫔居之。外有九室,九卿朝焉。九分其国,以为九分,九卿治之。

    王宫门阿之制五雉,宫隅之制七雉,城隅之制九雉。

    经涂九轨,环涂七轨,野涂五轨。

    门阿之制,以为都城之制。宫隅之制,以为诸侯之城制。环涂以为诸侯经涂,野涂以为都经涂。

    这种都城建造〔营国〕的『王法』,对都城规模〔方九里〕、街道数目〔九经九纬〕、宽窄〔王城街道并行九车,环城道路并行七车,野外道路并行五车〕、宫城高度〔宫门屋脊高五丈,宫殿屋脊高七丈,城墙高九丈〕、等级规制〔诸侯都城与天子宫城大小同,诸侯都城的干道与王城的环城道路同,卿大夫的城堡街道与野外道路同〕等都做了严格限制,不得越雷池半步,否则就是『僭越』之罪。

    春秋末期,天下诸侯对这种『王法』已经不屑一顾。齐国丞相管仲公然主张,都会之功能应为『定民之居,成民之事』;都会等级当以占地大小、人口多少来划分,万户之城即可称为『国』,千户之城即可成为『都』。这就是所谓的『万室之国』与『千室之都』。管仲还对建立国都提出了大违『王法』的自然地势主张『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尽管这在观念上已经大大破了周礼『王法』,但在实际中却没有一个诸侯国实施,包括齐国的临淄。

    作为新建都城,咸阳充分体现了不拘『王法』的创新实践。

    就地理形势而言,咸阳是广川在前,大山在后,水用足,沟防省,旱涝无忧。就规模而言,咸阳则大大超出了天子『方九里』的规模,更不用说诸侯都城的三五里城堡。咸阳城墙边长十里有余,达到了方四十里的宏伟规模。仅咸阳城南的白玉渭桥,就宽六丈余,长三百八十步,可并行九车。

    咸阳城最特出的,还是城内布局的创新。创新的根本点是『成民之事』,而不再是『宣王之德』。咸阳城内划分了宫廷区、官署区、商市区、仓廪区、匠做区、国宅区、编户区、宗庙区等八个区域,将城内官民的居住部署得井井有条。更重要的是,商鞅对都城治理也极为严格,『弃灰于道者,刑』。正因为如此,城中街道宽阔,松柏常青,整肃洁净。车道、马道、人行道截然分开,井然有序。中原商贾与各国使节,一入咸阳便感到一种严整肃穆而又生机勃勃的强国气象,不由便肃然起敬。

    这国宾驿馆,便建在国宅区内。所谓国宅区,便是大小官员和有爵贵族的府邸区域。这里街道宽阔,幽静整洁,车马长流,既不冷清也不喧闹,自然是咸阳城内的风华中枢之地。对于使者们,住在这里,与官员交往大是方便。对于秦国官府来说,既便于对重要使臣保护,更便于对心怀叵测的使者进行监视。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秦孝公病势沉重的消息传到中原,六大战国便纷纷派出使臣『抚慰探视』。魏国齐国楚国的使臣还带来了本国名医和名贵药材。这些使臣大部分在咸阳已经住了两三个月,丝毫没有走的意思。他们每隔两三天便派出飞骑回国报告,对秦孝公的病情起伏大体上很是清楚。这次秦孝公再次病倒,六大战国和洛阳周室立即派出重要大臣做特使,专程赶来咸阳。这一次,特使们已经不再议论猜测秦公的病情了,相逢一笑,便匆匆的出去奔忙。回到驿馆,便三三两两的秘密交换传闻,气氛大是神秘。

    前几天,七国特使已经分别上书,请求晋见太子与商君,『递交王书,以释疑惑』。但却始终不见回音。特使们纷纷议论猜测,都认为这是个微妙迹象一向不拖泥带水的商君府竟无暇顾及各国特使了,可见秦国宫廷的争夺已经何其紧迫!

    这天,特使们都没有出驿馆,竟不约而同的聚到驿馆大厅饮茶议论,一片轻松笑谈。

    『太子、商君车驾到!』驿馆门庭传来响亮的报号声。

    特使们你看我我看你,一片惊愕沉默。楚国特使江乙颇有头脑,悠然一笑,『好事啦,迎接太子、商君啦。』特使们醒悟过来,纷纷整衣起立,在门厅下站成一排,拱手相迎,『参见太子!参见商君!』

    商鞅拱手做礼,微微笑道:『有劳迎候,请诸位特使厅中就座。』

    进得大厅重新列座。太子嬴驷居中,商鞅左侧相陪。七国特使则按照大小国次序坐定,左手〔东侧〕为齐、楚、魏三使,右手〔西侧〕为赵、燕、韩三使。周室王使是个空头名义,本该列为末座,念及『天子』名份,各国在礼仪交往中素来照顾,便坐在了与太子遥遥相对的南面,算是有了个特使首席的名义。待特使们坐定,九名捧盘侍女便鱼贯而入,每张长案上便有了一鼎一爵,鼎中热气腾腾,爵中米酒溢香。特使们却仿佛没有看见,目光尽都凝聚在太子嬴驷的身上。

    迎着特使们炯炯审视的目光,嬴驷坦然笑道:『诸位特使风尘仆仆,前来探视公父病情。秦国向贵国国君、诸位使臣深表谢意。公父病体尚未康复,不便召见诸位使臣。今日由本太子与商君小宴诸公,望诸公痛饮畅言,嬴驷与商君竭诚奉陪。』

    『谢过太子!谢过商君!』

    嬴驷举爵,『嬴驷与商君,代公父为诸公洗尘,干此一爵。』说完便一饮而尽。

    『愿秦公早日康复!』特使们齐声祝愿,也是一饮而尽。

    商鞅笑道:『太子总摄国政,诸公对秦国事,尽可请太子决疑。』

    此言一出,特使们颇感惊讶。按照常例,国君病危的交接关头,储君权臣都尽可能的回避公开国务,尽可能不给朝野对手留下把柄。如何秦国竟反其道而行之?沉默有顷,燕国特使小心翼翼道:『敢问太子,近年列国传言,秦国权贵元老力图恢复祖制旧法,不知此说可有根基?』

    嬴驷心中冷笑,却从容自如的笑道:『商君变法二十余年,从来就有反对者。然新法已成秦国朝野大势,任谁也无可阻挡,此乃天下有目共睹。至于居心叵测者散布流言,蛊惑视听,此乃违法罪行。一经查出,即刻惩治,绝不宽恕。请诸公禀报贵国君主,秦国永远不会恢复旧制,权贵元老复古之说,亦属子虚乌有,以讹传讹。』

    一番话沉稳精当,特使们不禁暗暗佩服。

    魏国特使笑道:『禀报太子,魏国与秦国相邻,魏王诚望两国舍弃前嫌,修好邦交。魏王之意,秦国已经收回河西之地,恢复了穆公疆土。然魏国民众被秦国裹胁逃亡者,有万余户,计约十余万人丁,至今仍居秦国。魏王恳望秦国,遣返我逃民,冰释前嫌,不使邻国反目。』此一番话显然是软中带硬,颇有威胁意味。

    韩国特使立即呼应,『韩国也有数万民众逃居秦国,恳望遣返。』

    赵国特使也高声接道:『赵国也有近十万人丁,被秦国裹胁出逃,秦国当尽快遣返,以安赵国人心。』

    嬴驷哈哈大笑,良久方收敛笑容揶揄道:『三晋特使是否名家门下?真乃辩才。鸡三足、马三耳,尽有说辞矣。嬴驷不才,请教三位:秦本穷弱,三晋之民却何以逃离母国本土而入秦国?何谓裹胁?出兵劫持还是四面游说?何谓冰释前嫌?魏国夺我河西之地五十余年,秦国收复,竟要以遣返逃民为回报,这就是冰释么?此情此理,真道的令人拍案惊奇也。』三晋特使一时无言相对,嬴驷却骤然正色道:『嬴驷正告诸公:天下民众,从善而流。三晋百万人丁,是秦国新法吸引而来,绝非裹胁劫持而来。移民居秦,有田可耕,有屋可住,衣食温饱,有功受爵,三年不纳赋,五年不抽丁,他们自然不断流入。秦国救民于水火之中,若遣返移民,天下公理何存?正道何在?若贵国因此而反目,只怕是秦国要增加更多的土地城池人丁了,又何惧之有?若要贵国君臣安心,大约总要自己明修国政,亡羊补牢了。』

    入情入理,软硬不吃,还给三晋特使一个强硬的警告,当真出色!商鞅微笑点头。

    三晋特使却尴尬得抽搐着嘴角笑不出声。这时,楚国特使江乙轻蔑的笑了。他觉得三晋特使愚不可及,竟然在这最敏感的时期向秦国施压,企图解决多年悬而未决的难题,不是找钉子碰么?魏国尤其不是好东西,那年出尔反尔,曾经让江乙颜面丧尽,今日看着魏使出丑,江乙倍感开心。他一脸谦恭的笑容,『楚国僻处南疆,极少预闻中原之事。但听说太子当初也曾反对新法,且受到处罚。是以,人言秦公百年之后,秦国将如楚悼王死后一般结局,太子以为如何?』

    『楚人预言,若杞人之忧天。』嬴驷微笑道:『本太子少年时不明事理,确曾触犯新法,然却不是反对变法。后来,嬴驷在秦国山乡体察磨练多年,与庶民国人感同身受,深知新法乃秦国强盛、庶民富足之根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纵然有谁想做楚悼王身后的复辟逆臣,秦国朝野臣民岂能坐视?诸公须知,楚悼王与吴起变法,只有短短五年。而公父与商君变法,却是二十余年。新法根基之差异,列位须仔细斟酌。』说到后边,嬴驷已经是目光凌厉,冷峻异常。

    大厅中的气氛一时间变得肃杀起来。周王特使本对此事无关痛痒,周室与秦国素来有『同源』之情,倒是希望秦国强大起来,但又怕秦国强大后觊觎洛阳。这个特使的唯一任务,就是探听秦国新君有无东扩野心?以秦国储君目下之心态,当务之急乃国内大政,决然无力东出。他心中有数,便举爵轻松笑道:『我说诸公,秦国有储君若此,何愁不能长治久安?还是让我等为秦公康复,为秦国昌盛,干此一爵。』

    特使们恍然醒悟,一齐举爵,『为秦公康复,为秦国昌盛,干!』

    嬴驷点头笑道:『商君,我等也为秦国与天下交好,干此一爵。』

    商鞅欣然举爵,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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