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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

水浒传70回本作者:施耐庵发布:福哥

2020-5-25 18:50

    话说宋江别了刘唐,乘著月色满街,信步自回下处来,却好遇著阎婆赶上前来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请,好贵人,难见面!便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伤触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训他,与押司陪话。今晚老身有缘,得见押司,同走一遭去。』

    宋江道:『我今日县里事务忙,摆拨不开,改日却来。』阎婆道:『这个使不得。我女儿在家里专望,押司胡乱温顾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宋江道:『端的忙些个,明日准来。』阎婆道:『我今日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发话道:『是谁挑拨你?

    我娘儿两个下半世过活都靠著押司。外人说的闲是闲非都不要听他,押司自做个主张,我女儿但有差错,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乱去走一遭。』宋江道:『你不要缠。我的事务分拨不开在这里。』阎婆道:『押司便误了些公事,知县相公不到得便责罚你。这回错过,后次难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里自有告诉。』宋江是个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缠不过,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阎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赶不上。』宋江道:『直恁地这等!』两个厮跟著,来到门前,宋江立住了脚。阎婆把手一拦,说道:『押司来到这里,终不成不入去了?』宋江进到里面凳子上坐了。那婆子是乖的,生怕宋江走去,便帮在身边坐了,叫道:『我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

    那阎婆惜倒在床上,对著盏孤灯,正在没可寻思处,只等这小张三来;听得娘叫道,『你的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那婆娘只道是张三郎,慌忙起来,把手掠一掠云髻,口里喃喃的骂道:『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两个耳刮子著!』飞也似跑下楼来。

    就槅子眼里张时,堂前琉璃灯却明亮,照见是宋江,那婆娘复翻身转又上楼去,依前倒在床上。阎婆听得女儿脚步下楼来,又听得再上楼去了,婆子又叫道:『我儿,你的三郎在这里。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应道:『这屋里多远,他不会来!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来,直等我来迎接他!没了当絮絮聒聒地。』阎婆道:『这贼人真个望不见押司来,气苦了。恁地说,也好教押司受他两句儿。』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楼去。』宋江听了那婆娘说这几句话,心里自有五分不自在;为这婆子来扯,勉强只得上楼去。本是一间六椽楼屋。前半间安一副春台凳子。前半间铺著卧房,贴里安一张三面棱花的床,两边都是栏杆,上挂著一顶红罗幔帐;侧首放个衣架,搭著手巾;这里放著个洗手盆,一个刷子;一张金漆桌子上放一个锡灯台;边厢两个杌子;正面壁上挂著一副仕女;对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

    宋江来到楼上,阎婆便拖入房里去。宋江便向杌子上朝著床边坐了。阎婆就床上拖起女儿来,说道:『押司在这里。我儿,你只是性气不好,把言语来伤触他,恼得押司不上门,闲时却在家里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请得他来,你却不起来陪句话儿。颠倒使性!』婆惜把手拓开,说那婆子,『你做怎么这般鸟乱!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门,教我怎地陪话?』宋江听了,也不做声。婆子便掇过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上,便推他女儿过来,说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话便罢,不要焦躁。』那婆娘那里肯过来,便去宋江对面坐了。宋江低了头不做声。婆子看女儿也别转了脸。阎婆道:『「没酒没

    浆,做甚么道场?」老身有一瓶好酒在这里,买些果品与押司陪话,我儿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来也。』宋江自寻思道:『我吃这婆子钉住了,脱身不得。等他下楼去时,我随后也走了。』那婆子瞧见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门去,门上却有屈戌,便把房门拽上,将屈戌搭了。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说阎婆下楼来,先去灶前点起个灯;灶里见成烧著一锅脚汤,再凑上些柴头;拿了些碎银子,出巷口去买得些时新果品鲜鱼嫩鸡肥之类;归到家中,都把盘子盛了;取酒倾在盆里,舀半旋子,在锅里烫热了,倾在酒壶里;收拾了数盆菜蔬,三支酒盏,三支筋,一桶盘托上楼来放在春台上;开了房门,搬将入来,摆满金漆桌子。看宋江时,只低著头;看女儿时,也朝著别处。阎婆道:『我儿,起来把盏酒。』婆惜道:『你们自吃,我不耐烦!』婆子道:『我儿,爷娘手里从小儿惯了你性儿,别人面上须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盏便怎的?终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那婆子倒笑起来,说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个风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见识。你不把酒便罢,且回过脸来吃盏酒儿。』婆惜只不回过头来。那婆子自把酒来劝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盏。婆子笑道:『押司莫要见责。闲活都打叠起,明日慢慢告诉。外人见押司在这里,多少干热的不怯气,胡言乱语。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听,且只顾吃酒。』筛了三盏在桌子上,说道:『我儿,不要使小阿儿的性,胡乱吃一盏酒。』婆惜道:『没得只顾缠我!我饱了!

    吃不得!』阎婆道:『我儿,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盏使得。』婆惜一头听了,一面肚里寻思:『我只心在张三身上,兀谁耐烦相伴这厮!若不得把他灌得醉了,他必来缠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来吃了半盏。婆子笑道:『我儿只是焦躁,且开怀吃两盏儿睡。

    ──押司也满饮几杯。』宋江被他劝不过,连饮了三五杯。婆子也连连吃了几杯,再下楼去烫酒。那婆子见女儿不吃酒,心中不悦;才见女儿回心吃酒,欢喜道:『若是今晚兜得住,那人连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缠几时,却再商量。』婆子一头寻思,一面自在灶前吃了三大钟酒;觉道有些痒麻上来,却又筛了一碗酒,旋了大半旋倾在注子里,爬上楼来,见那宋江低著头不做声,女儿也别转著脸弄裙子。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两个又不是泥塑的,做甚么都不做声?押司,你不合是个男子汉,只得装些温柔,说些风话儿耍。』宋江正没做道理处,口里只不做声,肚里好生进退不得。阎婆惜自想道:『你不来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闲常时来陪你话,相伴你要笑!我如今却不要!』

    那婆子吃了许多酒,只里只管夹七带八嘈。正在那里张家长,李家短,说白道绿,却有郓城县一个卖糟腌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儿,时常在街上只是帮闲,常常得宋江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几贯钱使;宋江要用他时,死命向前。这一日晚,正赌钱输了,没做道理处,却去县前寻宋江。奔到下处,寻不见。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寻谁,这般忙?』唐牛儿道:『我喉急了,要寻孤老,一地里不见他!』众人道:『你的孤老是谁?』唐牛儿道:『便是县里宋押司。』众人道:『我方才见他和阎婆两个过去,一路走著。』唐牛儿道:『是了。这阎婆惜贼贱虫!他自和张三两个打得火块也似热,只瞒著宋押司一个。他敢也知些风声,好几时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虫假意儿缠了去。我正没钱使,喉急了,胡乱去那里寻几贯钱使,就帮两碗酒吃。』一迳奔到阎婆门前,前里面灯明,门却不关。入到扶梯边,听得阎婆在楼上哈哈地笑。

    唐牛儿捏手捏脚,上到楼上,板壁缝里张时,见宋江和婆惜两个都低著头;那婆子坐在横头桌子边,口里七十三八十四只顾嘈。唐牛儿闪将入来,看著阎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个喏,立在边头。宋江寻思道:『这厮来得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唐牛儿是个乖巧人,便瞧科,看著宋江便说道:『小人何处不寻过!原来却在这里吃酒耍!好吃得安稳!』宋江道:『莫不是县里有甚么要紧事?』唐牛儿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间那件公事。知县相公在厅上发作,著四五替公人来下处寻押司;一地里又没寻处。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动身。』宋江道:『恁地要紧,只得去。』便起身要下楼。吃那婆子拦住,道:『押司!不要使这科分!这唐牛儿捻泛过来!你这精贼也瞒老娘!正是「鲁般手里调大斧!」这早晚知县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乐,有甚么事务得发作?你这般道儿好瞒魍魉!老娘手里说不过去!』唐牛儿便道:『真个是知县相公紧等的勾当,我却不曾说慌。』阎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双眼却是琉璃葫芦儿一般!却才见押司努嘴过来,叫你发科,你倒不撺掇押司来我屋里,颠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杀人可恕,情理难容!」』这婆子跳起身来,便把那唐牛儿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跄跄,直从房里叉下楼来。唐牛儿道:『你做甚么便叉我!』婆子喝道:『你不晓得破人买卖衣饭如杀父母妻子!你高做声,便打你这贼乞丐!』唐牛儿钻将过来道:『你打!』这婆子乘著酒兴,叉开五指,去那唐牛儿脸上只一掌,直颠出廉子外去。婆子便扯廉子,撇放门背后,却把两扇门关上;拿拴拴了,口里只顾骂。那唐牛儿吃了这一掌,立在门前大叫道:『贼老咬虫!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教你这屋里粉碎,教你双日不著单日著!我不结果了你不姓唐!』拍著胸,大骂了去。

    婆子再到楼上看著宋江道:『押司,没事睬那乞丐做甚么?那厮一地里去搪酒吃,只是搬是搬非!这等倒街卧巷的横死贼也来上门上户欺负人!』宋江是个真实的人,吃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抽身不得。婆子道:『押司,不要心里见责,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儿,和押司只吃这杯;我猜著你两口多时不见,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罢休。』婆子又劝宋江吃两杯,收拾杯盘,下楼来,自去灶下去。

    宋江在楼上自肚里寻思说:『这婆子女儿和张三两个有事,我心里半信不信;眼里不曾见真实。况且夜深了,我只得权睡一睡,且看这婆娘怎地──今夜和我情分如何。』只见那婆子又上楼来说道:『夜深了,我叫押司两口儿早睡。』那婆娘应道:『不干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楼来,口里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欢,明日慢慢地起。』婆子下楼来,收拾了灶上,洗了脚手,吹灭灯,自去睡了。

    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时,复地叹口气。约莫已是二更天气,那婆娘不脱衣裳,便上床去,自倚了绣枕,扭过身,朝里壁自睡了。宋江看了寻思道:『可奈这贼人全不睬我些个,他自睡了!我今日吃这婆子言来语去,央了几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罢。』把头上巾帻除下,放在桌子上;脱下上盖衣裳,搭在衣架上;腰里解下鸾带,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却挂在床边栏杆上;脱去了丝鞋净袜,便上床去那婆娘脚后睡了。半个更次,听得婆惜在脚后冷笑,宋江心里气闷,如何睡得著。自古道:『欢娱嫌夜短,寂莫恨更长。』看看三更四更,酒却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来,面盆里冷水洗了脸,便穿了上盖衣裳,带了巾帻,口里骂道:『你这贼贱人好生无礼!』婆惜也不曾睡著,听得宋江骂时,扭过身回道:『你不羞这脸!』宋江忿那口气,便下楼来。

    阎婆听得脚步响,便在床上说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没来由,起五更做甚么?』宋江也不应,只顾来开门。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时,与我上门。』宋江出得门来,就上了;忿那口气没出处,一直要奔回下处来;却从县前过,见一盏明灯,看时,却是卖汤药的王公来到县前赶早市。那老儿见是宋江来,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宋江道:『便是夜来酒醉,错听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儿浓浓的捧一盏『二陈汤』递与宋江吃。

    宋江吃了,蓦然想起道:『时常吃他的汤药,不曾要我还钱。我旧时曾许他一具棺材,不曾与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盖送来的金子,受了他一条,在招文袋里。──『何不就与那老儿做棺材钱,教他欢喜?』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许你一具棺材钱,一向不曾把得与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这里,把与你,你便可将去陈三郎家买了一具棺材,放在家里。你百年归寿时,我却再与你些送终之资。』王公道:『恩主时常觑老汉,又蒙与终身寿具,老汉今世不能报答,后世做驴做马报答押司!』宋江道:『休如此说。』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时,吃了一惊,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贱人的床头栏杆子上,我一时气起来,只顾走了,不曾系得在腰里。这几两金子直得甚么,须有晁盖寄来的那一封书,包著这金!我本欲在酒楼上刘唐前烧毁了,他回去说时,只道我不把他来为念;正要将到下处来烧,却被这阎婆缠将我去;昨晚要就灯下烧时,恐怕露在贼人眼里:因此不曾烧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见了这婆娘看些曲本,颇识几字;若是被他拏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说谎,只道金子在招文袋里,不想出来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来与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与老汉不迟。』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还有一件物事做一处放著,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阎婆家里来。

    且说这婆惜听得宋江出门去了,爬将起来,口里自言自语道:『那厮搅了老娘一夜睡不著!那厮含脸只指望老娘陪气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张三过得好,谁耐烦睬你!你不上门来倒好!』口里说著,一头铺被,脱下上截袄儿,解了下面裙子,袒开胸前,脱下截衬衣,床面前灯却明亮,照见床头栏杆子上拖下条紫罗鸾带。婆惜见了,笑道:『黑三那厮吃喝不尽,忘了鸾带在这里!老娘且捉了,把来与张三系。』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来,只觉袋里有些重,便把手抽开,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书来。这婆娘拏起来看时,灯下照见是黄黄的一条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张三买事物吃!这几日我见张三瘦了,我也正要买些东西和他将息!』将金子放下,却把那纸书展开来灯下看时,上面写著晁盖并许多事务。婆惜道:『好啊!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张三两个做夫妻,单单只多你这厮!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这封书依原包了金子,还慢慢插在招文袋里。──『不怕你教五圣来摄了去!』正在楼上自言自语,只听得楼下呀地门响。床上问道:『是谁?』门前道:『是我。』床上道:『我说早哩,押司却不信,要去,原来早了又回来。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这边也不回话,一迳已上楼来。那婆娘听得是宋江了,慌忙把鸾带,刀子,招文袋,一发卷做一块藏在被里;扭过身,靠了床里壁,只做齁齁假睡著。宋江撞到房里,迳去床头栏杆上取时,却不见了。宋江心内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气,把手去摇那妇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还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著只不应。宋江又摇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与你陪话。』婆惜道:『老娘正睡哩!

    是谁搅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么?』惜婆扭过身道:『黑三,你说甚么?』宋江道:『你还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里交付与我手里,却来问我讨?』宋江道:『忘了在你脚后小栏杆上。这里又没人来,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

    你不见鬼来!』宋江道:『夜来是我不是了,明日与你陪话。你只还了我罢,休要作耍。』婆惜道:『谁与你做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时不曾脱衣裳睡;如今盖著被子睡,一定是起来铺被时拿了。』

    只见那婆惜柳眉踢竖,星眼圆睁,说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还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贼断!』宋江道:『我须不曾冤你做贼。』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贼哩!』宋江听见这话心里越慌,便说道:『我须不曾歹看承你娘儿两个,还了我罢!我要去干事。』婆惜道:『闲常也只嗔老娘和张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处,也不该一刀的罪犯!不强似你和打劫贼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邻舍听得,不是要处!』婆惜道:『你怕外人听得,你莫做不得!这封书,老娘牢牢地收著!若要饶你时,只依我三件事便罢!』宋江道:『休说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当行即行。敢问那三件事?』

    阎婆惜道:『第一件,你可从今日便将原典我的文书来还我,再写一纸任从我改嫁张三,并不敢再来争执的文书。』宋江道:『这个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头上带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委一纸文书,不许你日后来讨。』

    宋江道:『这件也依得。』阎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宋江道:『我已两件都依你,缘何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盖送与你的一百两金子快把来与我,我便饶你这一场「天字第一号」官司,还你这招文袋里的款状!』宋江道:『那两件倒都依得。这一百两金子果然送来与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时,双手便送与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见钱,如蚊子见血。」

    他使人送金子与你,你岂有推了转去的?这话却似放屁!「做公人的,那个猫儿不吃腥?」「阎罗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你待瞒谁?便把这一百两金子与我,直得甚么?你怕是贼赃时,快熔过了与我!』宋江道:『你也须知我是老实的人,不会说慌。你若不相信,限我三日,我将家私变卖一百两金子与你,你还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儿般捉弄!我便先还了你招文袋,这封书,歇三日却问你讨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讨挽郎钱!」我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快把来两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厅上,你也说不曾有金子!』

    宋江听了『公厅』两字,怒气直起,那里按捺得住,睁著眼,道:『你还也不还?』那妇人道:『你恁地狼,我便还你不迭!』宋江道:『你真个不还?』婆惜道:『不还!再饶你一百个不还!若要还时,在郓城县还你!』宋江便来扯那婆惜盖的被。妇人身边却有这件物,倒不顾被,两手只紧紧地抱在胸前。宋江扯开被来,却见这鸾带正在那妇人胸前拖下来。宋江道:『原来却在这里!』一不做,二不休,两手便来夺。那婆惜那里肯放。宋江在床边舍命的夺,婆惜死也不放。宋江狠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压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抢在手里。那婆娘见宋江抢刀在手,叫『黑三郎杀人也!』只这一声,提起宋江这个念头来。那一肚皮气正没出处,婆惜却叫第二声时,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去那婆惜颡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连忙取过招文袋,抽出那封书来,便就残灯下烧了;系上鸾带,走下楼来。

    那婆子在下面睡,听他两口儿论口,倒也不著在意里,只听得女儿叫一声『黑三郎杀人也!』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来,穿了衣裳,奔上楼来,却好和宋江打个胸厮撞。

    阎婆问道:『你两口儿做甚么闹?』宋江道:『你女儿忒无礼,被我杀了!』婆子笑道:『却是甚话!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又酒性不好,专要杀人,押司休要取笑老身。』宋江道:『你不信时,去房里看。我真个杀了!』婆子道:『我不信。』推开房门看时,只见血泊里挺著尸首。婆子道:『苦也!却是怎地好?』宋江道:『我是烈汉,一世也不走,随你要怎地!』婆子道:『这贱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错杀了!只是老身无人养赡!』宋江道:『这个不妨。既是你如此说时,你却不用忧心。我颇有家计,只教你丰衣足食便了,快活半世。』阎婆道:『恁地时却是好也!深谢押司!我女儿死在床上,怎地断送?』宋江道:『这个容易;我去陈三郎家买一具棺材与你。仵作行人入殓时,自我分付他来,我再取十两银子与你结果。』婆子谢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时讨具棺材盛了,邻舍街坊都不要见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纸笔来,我写个票子与你去取。』阎婆道:『票子也不济事;须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发来。』宋江道:『也说得是。』两个下楼来,婆子去房里拿了锁钥,出到门前,把门锁了,带了钥匙。宋江与阎婆两个投县前来。

    此时天色尚早,未明,县门却才开。那婆子约莫到县前左侧,把宋江一把扭住,发喊叫道:『有杀人贼在这里!』吓得宋江慌做一团,连忙掩住口,道:『不要叫!』那里掩得住。县前有几个做公的走将拢来看时,认得是宋江,便劝道:『婆子闭上嘴!押司不是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说!』阎婆道:『他正是凶首,与我捉住,同到县里!』原来宋江为人最好,上下爱敬,满县人没一个不让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这婆子说。正在那里没个解救,恰好唐牛儿托一盘子洗净的糟姜来县前赶趁,正见这婆子结扭住宋江在那里叫冤屈。唐牛儿见是阎婆一把扭结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鸟气来,便把盘子放在卖药的老王鴑子上,钻将过来,喝道:『老贼虫!你做甚么结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来打夺人去,要你偿命也!』唐牛儿大怒,那里听他说,把婆子手一拆拆开了,不问事繇,叉开五指,去阎婆脸上只一掌打个满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宋江得脱,往闹里一直走了。婆子便一把却结扭住唐牛儿叫道:『宋押司杀了我的女儿,你却打夺去了!』唐牛儿慌道:『我那里得知!』阎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杀人贼则个!不时,须要带累你们!』众做公的只碍宋江面皮,不肯动手;拿唐牛儿时,须不担搁。众人向前,一个带住婆子,三四个拿住唐牛儿,把他横拖倒,直推进郓城县里来。正是: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披麻救水,惹焰烧身。

    毕竟唐牛儿被阎婆结住,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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