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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怡红院迷路探曲折

新版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发布:福哥

2020-5-25 02:50

    诗曰:

    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哀痛。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纸。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述记。只有宝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

    又不知历几何时,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贾政听了,沉思一回,说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一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愚见: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出来,暂且做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听了,笑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便用;不妥当时,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众清客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似不妥协,反没意思。』众清客笑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其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之,未为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逛逛。』说着起身,引众人前往。

    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众人。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戚不尽,贾母常命人带他到新园中来戏耍。此时亦才进来,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方转过弯,顶头贾政引着众清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边站了。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宝玉只得随往,尚不知何意。

    贾政刚至园门前,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来,一旁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都关上,我们先瞧了外面再进去。』贾珍听说,命人将门关了。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自是喜欢。遂命开门,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说着,往前一望,见白石峻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

    说毕,命贾珍在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也有说该提『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如何,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亦料定此意。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道:『是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闪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中。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之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甚妥。况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籍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何?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杌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贾政笑道:『这一处倒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毕,看着宝玉,唬得宝玉忙垂了头。众客忙用话开释,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哪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又一个是『睢园雅迹』。贾政道:『也俗。』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众客道:『议论得极是,其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作。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的?』宝玉见问,便道:『都似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贾政摇头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众人出来。

    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的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么?』贾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临期自然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命人去唤贾琏。

    一时,贾琏赶来,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忙向靴桶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湘妃竹帘二百挂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墨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说,一面走,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中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亦为留题之备。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道:『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便是什么字样好?』

    大家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命,便说道:『旧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

    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亦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说着,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喜欢,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哪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得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如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得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只得念道:

    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听了,摇头说:『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个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

    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以进去。』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桃柳中又露出一个条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

    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得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飖,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茞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簦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纳姜荨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得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笑道:『再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

    诗云「蘼芜满院泣斜晖」。』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因念道: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

    贾政拈髯沉音,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则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起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

    吟成荳蔻才犹艳,睡足酴醾梦也香。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说:『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节尚俭,天性恶繁悦朴,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一处,更要好生作来!』

    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来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前,见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因说半日腿酸,未尝歇息。忽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俱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哪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众人都摇身赞妙。

    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坐了。贾政因问:『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此?』一客道:「蕉鹤」二字最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极!』又叹:『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得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卍福卍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凌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赞:『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

    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镜去,越发见门子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便是后院;从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说着,又转了两层纱橱锦槅,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宝相。转过花障,则见青溪前阻。众人咤异:『这股水又是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道『迷了路了。』贾珍笑道:『随我来。』仍在前导引,众人随他直由山脚边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大路,豁然大门前现。众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夺巧之至!』于是大家出来。

    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又不见贾政吩咐,少不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他来,方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宝玉听说,方退了出来。再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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