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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四回 曹髦驱车死南阙 姜维弃粮胜魏兵

三国演义作者:罗贯中发布:一叶知秋

2020-5-21 23:09

却说姜维传令退兵,廖化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虽有诏,未可动也。』张翼曰:『蜀人为大将军连年动兵,皆有怨望。不如乘此得胜之时,收回人马,以安民心,再作良图。』维曰:『善。』遂令各军依法而退;命廖化、张翼断后,以防魏兵追袭。

却说邓艾引兵追赶,只见前面蜀兵旗帜整齐,人马徐徐而退。艾叹曰:『姜维深得武侯之法也!』因此不敢追赶,勒军回祁山寨去了。

且说姜维至成都,入见后主,问召回之故。后主曰:『朕为卿在边庭,久不还师,恐劳军士,故诏卿回朝,别无他意。』维曰:『臣已得祁山之寨,正欲收功,不期半途而废1。此必中邓艾反间之计矣。』后主默然不语。姜维又奏曰:『臣誓讨贼,以报国恩。陛下休听小人之言,致生疑虑。』后主良久乃曰:『朕不疑卿。卿且回汉中,俟魏国有变,再伐之可也。』姜维叹息出朝,自投汉中去讫。

却说党均回到祁山寨中,报知此事。邓艾与司马望曰:『君臣不和,必有内变。』就令党均入洛阳,报知司马昭。昭大喜,便有图蜀之心,乃问中护军贾充曰:『吾今伐蜀,如何?』充曰:『未可伐也。天子方疑主公,若一旦轻出,内难必作矣。旧年黄龙两见于宁陵井中,群臣表贺,以为祥瑞。天子曰:「非祥瑞也。龙者君象,乃上不在天,下不在田,屈于井中,是幽困之兆也。」遂作【潜龙诗】一首,诗中之意,明明道着主公。其诗曰:

伤哉龙受困,不能跃深渊。

上不飞天汉,下不见于田。

蟠居于井底2,鳅鳝舞其前3

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司马昭闻之大怒,谓贾充曰:『此人欲效曹芳也?若不早图,彼必害我。』充曰:『某愿为主公早晚图之。』

时魏甘露五年夏四月,司马昭带剑上殿,髦起迎之。群臣皆奏曰:『大将军功德巍巍,合为晋公,加九锡。』髦低头不答。昭厉声曰:『吾父子兄弟三人有大功于魏,今为晋公,得毋不宜耶4?』髦乃应曰:『敢不如命。』昭曰:『【潜龙】之诗,视吾等如鳅鳝,是何礼也?』髦不能答。昭冷笑下殿,众官凛然5

髦归后宫,召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三人,入内计议。髦泣曰:『司马昭将怀篡逆,人所共知。朕不能坐受废辱,卿等可助朕讨之。』王经奏曰:『不可。昔鲁昭公不忍季氏,败走失国6。今重权已归司马氏久矣,内外公卿不顾顺逆之理,阿附奸贼,非一人也。且陛下宿卫寡弱,无用命之人。陛下若不隐忍,祸莫大焉。且宜缓图,不可造次。』髦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7!」朕意已决,便死何惧!』言讫,即入告太后。王沈、王业谓王经曰:『事已急矣,我等不可自取灭族之祸,当往司马公府下出首,以免一死。』经大怒曰:『主忧臣辱,主辱臣死8,敢怀二心乎?』王沈、王业见经不从,径自往报司马昭去了。

少顷,魏主曹髦出内,令护卫焦伯聚集殿中宿卫苍头官僮三百馀人9,鼓噪而出。髦仗剑升辇,叱左右径出南阙10。王经伏于辇前,大哭而谏曰:『今陛下领数百人伐昭,是驱羊而入虎口耳11,空死无益。臣非惜命,实见事不可行也。』髦曰:『吾军已行,卿无阻当。』遂望云龙门而来12

只见贾充戎服乘马,左有成倅,右有成济,引数千铁甲禁兵,呐喊杀来。髦仗剑大喝曰:『吾乃天子也!汝等突入宫庭,欲弑君耶?』禁兵见了曹髦,皆不敢动。贾充呼成济曰:『司马公养你何用?正为今日之事也。』济乃绰戟在手,回顾充曰:『当杀耶?当缚耶?』充曰:『司马公有令,只要死的。』成济捻戟奔辇前。髦大喝曰:『匹夫敢无礼乎!』言未讫,被成济一戟刺中前胸,撞出辇来;再一戟,刃从背上透出,死于辇旁。焦伯挺枪来迎,被成济一戟刺死。众皆逃走。王经随后赶来,大骂贾充曰:『逆贼安敢弑君耶?』充大怒,叱左右缚定,报知司马昭。

昭入内,见髦已死,乃佯作大惊之状,以头撞辇而哭,令人报知各大臣。时太傅司马孚入内,见髦尸,首枕其股而哭曰13:『弑陛下者,臣之罪也。』遂将髦尸用棺椁盛贮,停于偏殿之西。昭入殿中,召群臣会议。群臣皆至,独有尚书仆射陈泰不至。昭令泰之舅尚书荀顗召之。泰大哭曰:『论者以泰比舅,今舅实不如泰也。』乃披麻带孝而入,哭拜于灵前。昭亦佯哭而问曰:『今日之事,何法处之?』泰曰:『独斩贾充,少可以谢天下耳。』昭沉吟良久,又问曰:『再思其次。』泰曰:『惟有进于此者,不知其次。』昭曰:『成济大逆不道,可剐之14,灭其三族。』济大骂昭曰:『非我之罪,是贾充传汝之命。』昭令先割其舌。济至死叫屈不绝。弟成倅亦斩于市,尽灭三族。后人有诗叹曰15

司马当年命贾充,弑君南阙赭袍红16

却将成济诛三族,只道军民尽耳聋。

昭又使人收王经全家下狱。王经正在廷尉厅下,忽见缚其母至。经叩头大哭曰:『不孝子累及慈母矣!』母大笑曰:『人谁不死?正恐不得死所耳。以此弃命,何恨之有!』次日,王经全家皆押赴东市,王经母子含笑受刑。满城士庶,无不垂泪。后人有诗曰:

汉初夸伏剑17,汉末见王经。

真烈心无异,坚刚志更清。

节如泰华重,命似鸿毛轻18

母子声名在,应同天地倾。

太傅司马孚请以王礼葬曹髦,昭许之。贾充等劝司马昭受魏禅,即天子位。昭曰:『昔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故圣人称为至德19。魏武帝不肯受禅于汉,犹吾之不肯受禅于魏也。』贾充等闻言,已知司马昭留意于子司马炎矣,遂不复劝进。是年六月,司马昭立常道乡公曹璜为帝,改元景元元年。璜改名曹奂,字景明。乃武帝曹操之孙,燕王曹宇之子也。奂封昭为相国、晋公,赐钱十万、绢万匹。其文武多官,各有封赏。

早有细作报入蜀中。姜维闻司马昭弑了曹髦,立了曹奂,喜曰:『吾今日伐魏,又有名矣。』遂发书入吴,令起兵问司马昭弑君之罪。一面奏准后主,起兵十五万,车乘数千辆,皆置板箱于上;令廖化、张翼为先锋。化取子午谷,翼取骆谷,维自取斜谷,皆要出祁山之前取齐。三路兵并起,杀奔祁山而来。

时邓艾在祁山寨中训练人马,闻报蜀兵三路杀到,乃聚诸将计议。参军王瓘曰:『吾有一计,不可明言,现写在此,谨呈将军台览20。』艾接来展看毕,笑曰:『此计虽妙,只怕瞒不过姜维。』瓘曰:『某愿舍命前去。』艾曰:『公志若坚,必能成功。』遂拨五千兵与瓘。瓘连夜从斜谷迎来,正撞蜀兵前队哨马。瓘叫曰:『我是魏国降兵,可报与主帅。』

哨军报知姜维。维令拦住馀兵,只教为首的将来见。瓘拜伏于地曰:『某乃王经之侄王瓘也。近见司马昭弑君,将叔父一门皆戮,某痛恨入骨。今幸将军兴师问罪,故特引本部兵五千来降。愿从调遣,剿除奸党,以报叔父之恨。』维大喜,谓瓘曰:『汝既诚心来降,吾岂不诚心相待?吾军中所患者,不过粮耳。今有粮车数千,现在川口,汝可运赴祁山。吾只今去取祁山寨也。』瓘心中大喜,以为中计,忻然领诺。姜维曰:『汝去运粮,不必用五千人,但引三千人去,留下二千人引路,以打祁山。』瓘恐维疑惑,乃引三千兵去了。维令傅佥引二千魏兵随征听用。

忽报夏侯霸到。霸曰:『都督何故准信王瓘之言也?吾在魏,虽不知备细,未闻王瓘是王经之侄。其中多诈,请将军察之。』维大笑曰:『我已知王瓘之诈,故分其兵势,将计就计而行。』霸曰:『公试言之。』维曰:『司马昭奸雄比于曹操,既杀王经,灭其三族,安肯存亲侄于关外领兵?故知其诈也。仲权之见,与我暗合。』于是姜维不出斜谷,却令人于路暗伏,以防王瓘奸细。

不旬日,果然伏兵捉得王瓘回报邓艾下书人来见。维问了情节,搜出私书,书中约于八月二十日,从小路运粮送归大寨,却教邓艾遣兵,于墵山谷中接应。维将下书人杀了,却将书中之意改作八月十五日,约邓艾自率大兵,于墵山谷中接应。一面令人扮作魏军往魏营下书;一面令人将现有粮车数百辆卸了粮米,装载干柴茅草引火之物,用青布罩之,令傅佥引二千原降魏兵,执打运粮旗号。维却与夏侯霸各引一军,去山谷中埋伏。令蒋舒出斜谷,廖化、张翼俱各进兵,来取祁山。

却说邓艾得了王瓘书信,大喜,急写回书,令来人回报。至八月十五日,邓艾引五万精兵,径往墵山谷中来。远远使人凭高眺探,只见无数粮车接连不断,从山凹中而行。艾勒马望之,果然皆是魏兵。左右曰:『天已昏暮,可速接应王瓘出谷口。』艾曰:『前面山势掩映,倘有伏兵,急难退步。只可在此等候。』

正言间,忽两骑马骤至,报曰:『王将军因将粮草过界,背后人马赶来,望早救应。』艾大惊,急催兵前进。时值初更,月明如昼,只听得山后呐喊。艾只道王瓘在山后厮杀,径奔过山后时,忽树林后一彪军撞出,为首蜀将傅佥,纵马大叫曰:『邓艾匹夫!已中吾主将之计,何不早早下马受死?』艾大惊,勒回马便走。车上火尽着,那火便是号火,两势下蜀兵尽出,杀得魏兵七断八续。但闻四下山上只叫:『拿住邓艾的赏千金,封万户侯!』唬得邓艾弃甲丢盔,撇了坐下马,杂在步军之中,爬山越岭而逃。姜维、夏侯霸只望马上为首的径来擒捉,不想邓艾步行走脱。维领得胜兵,去接王瓘粮车。

却说王瓘密约邓艾,先期将粮草车仗整备停当,专候举事。忽有心腹人报:『事已泄漏,邓将军大败,不知性命如何。』瓘大惊,令人哨探。回报:『三路兵围杀将来,背后又见尘头大起,四下无路。』瓘叱左右令放火,尽烧粮草车辆。一霎时,火光突起,烈火烧空。瓘大叫曰:『事已急矣,汝等宜死战!』乃提兵望西杀出。背后姜维三路追赶。维只道王瓘舍命撞回魏国,不想反杀入汉中而去。瓘因兵少,只恐追兵赶上,遂将栈道并各关隘尽皆烧毁。姜维恐汉中有失,遂不追邓艾,提兵连夜抄小路来追杀王瓘。瓘被四面蜀兵攻击,投黑龙江而死21。馀兵尽被姜维坑之。

维虽然胜了邓艾,却折了许多粮车,又毁了栈道,乃引兵还汉中。邓艾引部下败兵,逃回祁山寨内,上表请罪,自贬其职。司马昭见艾数有大功,不忍贬之,复加厚赐。艾将原赐财物,尽分给被害将士之家。昭恐蜀兵又出,遂添兵五万,与艾守御。姜维连夜修了栈道,又议出师。正是:

连修栈道兵连出,不伐中原死不休。

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1半途而废——废:停止。『半途而废』本『半涂而废』,出自【礼记·中庸】:『君子遵道而行,半涂而废,吾弗能已矣。』涂:通『途』。意谓半路上停止前进。比喻做事有始无终。

2蟠居——屈居。比喻受制于人。

3鳅鳝——泥鳅和鳝鱼。比喻狡猾的小人。

4得毋——亦作『得无』、『得亡』。莫非、难道之意。

5凛然——形容人恐惧的神态。

6『昔鲁昭公』二句——事见【史记·鲁周公世家】:春秋时,鲁国传至鲁昭公朝,大夫季孙氏独揽朝政,鲁昭公忍无可忍,派兵伐季孙氏而兵败,逃往齐国。

7『是可忍也』二句——语出【论语·八佾】:『孔子谓季氏即季孙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意谓如果这事指『季氏八佾舞于庭』都可以容忍,还有什么不可以容忍的。后即以比喻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是:代词,代指季孙氏八佾舞于庭这种事。八佾y ì易:古代帝王专用乐舞。因演员共六十四人,分为八排,每排八人,故称。季孙氏用了帝王的八佾乐舞,故孔子说绝对不能容忍。

8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语出汉·赵晔【吴越春秋·卷九·勾践阴谋外传】:『越王仰天叹曰:「孤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孤亲被奴虏之厄,受囚破之耻,不能自辅,须贤任仁,然后讨吴。」』意谓君主若有忧患,臣下会感到耻辱;君主若蒙受耻辱,臣下应以死雪耻。

9苍头官僮——这里指老太监和小太监。

10南阙——指洛阳皇宫的南门,也即下文中的『云龙门』。

11驱羊入虎口——语或本『驱羊攻虎』,出自【战国策·楚策一】又见【史记·张仪列传】:『且夫为从者,无以异于驱群羊而攻猛虎也。夫虎之与羊,不格明矣。』从:通『纵』,格:敌。意谓驱赶羊群往老虎口中送。比喻自不量力,自取灭亡。

12云龙门——洛阳皇宫的南门,即上文中的『南阙』。

13首枕其股——意谓司马孚把曹髦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14剐——参见第八十三回『万剐凌迟』条注。

15后人有诗——此诗的作者为明代周静轩。

16赭袍红——意谓鲜血染红了赭黄袍。赭袍:专指皇帝所穿的赭黄袍。

17伏剑——指王陵母伏剑自杀事。见第三十七回『伏剑同流』条注。

18『节如泰华』二句——泰华:泰山和华山。鸿毛:鸿雁的羽毛。这二句本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见【汉书·司马迁传】、【文选】卷四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太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山:同『泰山』。意谓把节操看得如泰山和华山一般重,把生命看得像鸿毛一样轻。表示为了保持节操而不惜牺牲生命。

19『昔文王』三句——参见第五十六回『孔子称文王之至德』条注。

20台览——敬辞,即请您阅览。台:本义为三台星,用以比喻三公,故用作敬辞。

21黑龙江——褒水的别名,又名紫金水。汉江的支流,在今陕西省西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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