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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進篇第十一

论语新解作者:钱穆发布:一叶知秋

2020-5-16 09:47

〔一〕

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先進後進:一說:先進指五帝.後進指三王.如【禮運】言大同.【表記】言四代優劣.然此義後起墨家.道家始有.孔子時無有.一說:先進指殷以前.後進指周初.然孔子明言:『周監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則此說亦未當.一說:先進謂文王武王時.後進指春秋之世.孔子殆不以春秋僭亂與周初文武相擬.亦未是.另一說:先進後進.猶言前輩後輩.皆指孔子弟子.先進如顏.閔.仲弓.子路.下章前三科諸人.後進如下章後一科.子游.子夏.本章乃孔子分別其門弟子先後不同.說最近是.今從之.

野人君子:野人.樸野之人.先進之於禮樂.文質得宜.猶存淳素之風.較之後輩.轉若樸野.君子多文.後進講明禮樂愈細密.文勝質.然非孔子心中所謂文質彬彬之君子.

如用之:孔子五十以前.有用世之志.當時諸弟子相從.所講多重實用.自周遊返魯.已值晚年.用世之心稍淡.後進弟子於禮樂文章研討益精.然漸有文勝之風.故孔子謂禮樂如復見用於世.吾當從先進諸弟子後.用之『之』字即指禮樂.

今按:【論語】分上下編.上編首【學而篇】.末【鄉黨篇】.多『學而優則仕』一邊語.下編首【先進篇】.末【堯曰篇】.多『仕而優則學』一邊語.其餘各篇大率皆然.讀者試自參之.又按:本篇多評門弟子賢否.編者首以此章.為其分別門弟子先後學風最扼要.

〖白話試譯〗

先生說:『先進一輩.從禮樂方面講.像是樸野人.後進一輩.從禮樂方面講.真像君子了.但若用到禮樂的話.吾還是願從先進的一輩.』

〔二〕

子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

從我於陳蔡:孔子有陳蔡之厄.其時相從者.皆孔門前輩弟子.

不及門:一說:孔子言.此時陳蔡相從諸弟子.皆不在門.一說:及門謂及仕進之門.諸弟子相從於陳蔡者.其時皆不出仕.故與陳蔡諸大夫少交際而遇此厄.孟子所謂『無上下之交』也.從上章及下文細參.似前說為是.孔子有『吾從先進』之說.其時先進諸弟子都不在門.故孔子思之.孔子厄於陳蔡.時年六十一.此章之歎.蓋在七十以後.相從於陳蔡者.一時死散殆盡矣.

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此下非孔子語.乃記者因孔子言而附記及之.以見孔門學風先後之異.若記孔子語.則諸弟子當稱名.不稱字.四科中前三科.皆屬先進弟子.惟第四科文學子游.子夏屬後進.亦不從在陳蔡.或疑游.夏亦在相從陳蔡之列.以年齡計之.決知其非.或以此下另為一章.則從我於陳蔡兩句.全無意義可說.今不從.

言語:宰我.子貢:言語.指外交之辭令.此兩人皆擅於使命應對.

政事:冉有.季路:冉有理財.季路治軍.皆政事.

文學:子游.子夏:孔子言【詩】【書】禮樂.文章.皆與言語政事相通.本章文學特成一科.蓋所偏重.乃若與言語政事兩科有異.子游.子夏於此最所擅長.不惟子貢.宰我.冉有.季路非其倫.即顏.閔.冉伯牛.仲弓視之.殆亦有遜色.故游.夏得於三科之外特標文學一目.此可見孔門晚年文勝之風.

本章四科之分.見孔門之因材設教.始於文.達之於政事.蘊之為德行.先後有其階序.而以通才達德為成學之目標.四科首德行.非謂不長言語.不通政事.不博文學.而別有德行一目.孔門所重.正在『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不務求祿利.有表現.而遂特尊之曰德行.自德行言之.餘三科皆其分支.皆當隸於德行之下.孟子稱冉伯牛.閔子.顏淵『具體而微』.此三人皆在德行之科.可見德行之兼包下三科.文學亦當包前三科.因前三科必由文學入門.孔門之教.始博文.終約禮.博文.即博求之於文學.約禮.則實施之於政事.而上企德行之科.後世既各騖於專門.又多重文以為學.遂若德行之與文學.均為空虛不實.而與言語.政事分道揚鑣.由此遂失孔門教育人才之精意.即孔子及身.已有『我從先進』之歎.而【論語】編者亦附記此四科之分於孔子言先進.後進兩章之後.是知孔門弟子.雖因風會之變.才性之異.不能一一上追先進弟子之所為.然於孔子教育精神大義所在.則固未忘失.後進弟子中如有子.曾子.亦庶乎德行之科.故猶為並輩及再傳弟子以下所推尊.本章所以不列者.顏.閔諸人已足為德行科之代表.有.曾皆後起晚進.故不復多及.

〖白話試譯〗

先生說:『以前從我在陳.蔡的.此刻都不在我門下了.』德行:有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有宰我.子貢.政事:有冉有.季路.文學:有子游.子夏.

〔三〕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

非助我者:道本難窮.問難愈多.精微益顯.顏子聞一知十.不復問難.故曰非助我者.其辭若有憾.實乃深喜之.

無所不說:說同悅.聞語即解.心感悅懌.

〖白話試譯〗

先生說:『回呀.他不是一個有助於我的人呀.他對我說的話.都悅懌的.』

〔四〕

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

孝哉閔子騫:【論語】記孔子言及其門弟子.例呼名.此篇記閔子言行共四章.三章皆稱字.一章直曰閔子.不知何故.或說此篇乃閔子門人所記.亦無據.

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間.如『禹吾無間然矣』之『間』.非議義.此句有兩解.一說:閔子之父母兄弟皆稱閔子之孝.而人無異詞.又一說:謂人無非間之言及其父母昆弟.相傳閔子騫兄弟二人.母死.父更娶.復有二子.後母薄待閔子.父知而將遣之.感閔子言而止.後母及兩弟亦感之.一家孝友克全.能使人無有非間及其父母昆弟.見閔子之孝.然依後說.不字當作無字解.當云『無間於其父母昆弟』.仍多『之言』二字.似當從前說.蓋閔子處家庭困逆之境.能使父母昆弟皆言其孝.則閔子純孝感格之效已見矣.他人聞其父母昆弟之言而皆信.益徵閔子孝行之積於內而著於外.故孔子如此歎美之.

〖白話試譯〗

先生說:『閔子騫真孝呀.他的父母兄弟都說他孝.別人聽了.也從沒有什麼非議.』

〔五〕

南容三復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詩·大雅】【抑】之篇曰:『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南容一日三復此言.蓋有意於以謹言自戒.孔子曾稱之.曰:『邦無道.免於刑戮』.正為其能慎言.

〖白話試譯〗

南容一天三次反覆讀那白圭之詩.孔子把姪女嫁了他.

〔六〕

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

季康子此問與魯哀公所問同.而孔子對有詳略.或說君臣之分不同.或謂哀公有為之君.得賢可以自輔.故孔子以顏子之學詳告之.康子權臣.其延攬人才.欲為強私弱公之助.故孔子只惜顏子之死.而更無他辭.其說當否.無可確論.

又按:【論語】前十篇記孔子答定.哀公之問.皆稱『孔子對曰』.至答康子.懿子.武伯之問.則但稱『子曰』.此章及【顏淵篇】季康子三問.皆稱『孔子對曰』.與前十篇不同.或說:前十篇或是有子.曾子門人所記.後十篇又出此後人續記.其時卿位益尊.卿權益重.君卿之間.益見其無別.故前.後【論】體例亦異.此意或然.亦無可確論.

〖白話試譯〗

季康子問孔子:『你的弟子那個是好學的呀.』孔子對道:『有顏回是好學的.不幸短命死了.現在是沒有了.』

〔七〕

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椁.吾不徒行以為之椁.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

顏路:顏淵父.名無繇.小孔子六歲.亦孔子弟子.

請子之車以為之椁:椁.外棺.請賣孔子之車以買椁.

才不才.亦各言其子:孔子之子伯魚.才不及顏淵.論父子之親.則各是我與汝之子也.

鯉也死:鯉.伯魚名.先顏淵卒.

徒行:出無車.則必徒步行.

吾從大夫之後:孔子時已致仕.不在位.然尚從大夫之列.禮不可出門步行.

本章極多疑者.謂顏氏家貧.孔子何不能為辦一椁.顏路請孔子助椁.何為獨指明欲賣孔子之車.孔子不欲賣車徒行.豈更無他長物可賣.且孔子之車.當是諸侯賜命之車.豈可賣之於市.而顏路請之.孔子在衞.曾脫驂以贈舊館人之喪.至是必別買有驂.顏路何不以賣驂請.竊謂孔子距今逾兩千五百年.此等細節.豈可一一知之.所知者.伯魚卒.孔子已年七十.不為辦椁.翌年.顏淵死.孔子亦不為辦椁.此則明白可知者.若上舉諸疑.瑣碎已甚.豈能必求答案.有志於學者.不宜在微末處騁才辯.滋枝節.

〖白話試譯〗

顏淵死了.他父親顏路請求先生把車賣了好替顏淵做一棺外之椁.先生說:『才與不才.說來都是兒子.從前我子鯉死時.也是只有棺.沒有椁.我並不曾賣了車徒步行走來替他做一椁.因我尚跟從在大夫之後.不可徒步出門呀.』

〔八〕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噫.傷痛聲.

天喪予.悼道無傳.若天喪己也.

〖白話試譯〗

顏淵死了.先生說:『啊.天喪了我.天喪了我.』

〔九〕

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

慟.哭哀傷過度.言『從者』.孔子赴哭於顏子之家也.

夫人.猶言此人.指顏子.

〖白話試譯〗

顏淵死後.先生去哭他.哭得哀傷過分.跟隨的人說:『先生過哀了.』先生說:『我哭得過哀了嗎.』隨又說:『我不為哭那人過哀.又為哭誰過哀呀.』

〔一〇〕

顏淵死.門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門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門人欲厚葬:喪具當稱家之有無.家貧厚葬.非禮.所謂厚.亦指踰其家之財力言.門人.指孔子之門人.

予不得視猶子也:孔子謂不能以葬伯魚之禮止其門人之厚葬顏子.

夫二三子:夫.猶彼.指門人言.顏子貧窶..若稱其家財而葬.恐惟有歛手足形.虆梩掩之而已.孔子門人於顏子皆所尊親.朋友有通財之義.故請於孔子而欲厚葬之.孔子不可其請.孔子之親顏子.一如伯魚.而門人終厚葬之.此亦門人親顏子之意.孔子所不得而止.仲尼不為已甚.若孔子固不許門人之厚葬顏子.斯已甚矣.孔子不為也.然使起顏子於地下.將樂與孔子同意.孔子深知之.故本章所言.若對顏子有餘疚.觀此四章.孔門師弟子對顏子之喪之情義備至.真千古如見矣.

或曰:顏淵死凡四章.以次第言.當是『天喪』第一.『哭之慟』第二.『請車』第三.『厚葬』第四. 而特記請車在前.因若連記請車.厚葬.使人疑孔子不予車.即為禁厚葬.故進『請車』章在前.使人分別求之.

又按:孔子曰:『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亦也寧戚.』其言讀者絕不疑.獨於此四章.每疑孔子之於顏淵.若情深而禮薄.此知博文之非難.而能約禮之為難.

又按:墨家後起.以提倡厚葬非儒.觀此諸章.見其不然.

〖白話試譯〗

顏淵死後.門人同學想要厚葬他.先生說:『不可的.』門人終於厚葬了顏子.先生說:『回呀.他看待我像父親般.我不得看待他像兒子般.這不是我要如此呀.都是他們那些人作的主呀.』

〔一一〕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問事鬼神:問祭祀奉事鬼神之道.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人鬼一理.不能奉事人.何能奉事鬼.

問死:問死後事.

未知生.焉知死:死生一體.不知生.即不知死.

孔子曾告子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生人之事.人所易知.死後鬼神之事則難知.然孔子又曰:『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蓋人所不知.尚可就其所知推以知之.故子貢聞一以知二.顏子聞一以知十.死生本屬一體.蚩蚩而生.則必昧昧而死.生而茫然.則必死而惘然.生能俯仰無愧.死則浩然天壤.今日浩然天壤之鬼神.皆即往日俯仰無愧之生人.茍能知生人之理.推以及於死後之鬼神.則由於死生人鬼之一體.而可推見天人之一體矣.孔子之教.能近取譬.或謂鬼神及死後事難明.語之無益.又或謂孔子只論人生.不問鬼神事.似孔子有意不告子路之問.其實乃所以深告之.學固不可以躐等而求.

〖白話試譯〗

子路問:『如何奉事鬼神.』先生說:『不能奉事人.那能奉事鬼呀.』子路又問:『人死後如何.』先生說:『還沒知得生.那知得死呀.』

〔一二〕

閔子侍側.誾誾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子樂.『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閔子:或說此下當脫一『騫』字.

誾誾如:中正貌.

行行如:剛強貌.

侃侃如:和樂貌.

子樂:樂得英才而教育之.使各盡其性.或說:此樂字當是『曰』字誤.或說:樂下當有『曰』字.或說:樂下脫『子曰』二字.或『子曰』下當別為一章.今按:皇侃【義疏】本樂下有『曰』字.當從之.

不得其死然:謂不得以壽終.後子路果死於衞孔悝之難.此處『然』字乃未定之辭.非謂其必然.

〖白話試譯〗

閔子騫侍奉在側.誾誾如一派中正氣象.子路行行如一派剛強之氣.冉有.子貢.侃侃如一派和樂之氣.先生很歡樂.但說:『由呀.我怕他會不保天年呀.』

〔一三〕

魯人為長府.閔子騫曰:『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為長府:藏貨財之所曰府.魯昭公居長府伐季氏.事見【左傳】.為.改作.

仍舊貫:仍.因義.貫.猶事也.仍舊貫.猶云照舊制.改作與修新不同.仍舊制.可加修新.不煩改作.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夫人猶言彼人.指閔子.中謂當理.

本章有兩解.一說:魯昭公伐季氏.謀居於長府.欲藉其貨財結士心.因謀改作以強戒備.稱魯人.蓋諱言之.時公府弱.季氏得民心.閔子意諷公無輕舉.『如之何』者.謂昭公照舊行事.季氏亦無奈公何.又一說:魯人指三家.昭公居長府以攻季氏.三家共逐公.遜於齊.三家欲改作長府.當在昭公卒後定.哀之際.蓋魯人之見長府.猶如見昭公.故三家欲改作之以毀其迹.閔子當時無諫諍之責.乃以微言諷之.長府之舊貫尚當仍.況君臣之舊貫乎.故孔子深賞其言.今按:閔子少孔子十五歲.生在昭公之六年.昭公見逐.閔子止二十歲.依後說為是.【左傳】定公元年:『昭公之喪至自乾侯.季孫使役如闞公氏.將溝焉.』是其餘怒未息也.若欲改作長府在其時.則閔子已二十八歲矣.於情事為合.

〖白話試譯〗

魯人計劃要改作長府.閔子騫說:『照舊樣子.不好嗎.何必改作呀.』先生說:『此人只要不開口.一開口.說話必中肯的.』

〔一四〕

子曰:『由之瑟.奚為於丘之門.』門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

由之瑟.奚為於丘之門:子路性剛勇.其鼓瑟聲亦然.夫子戒之.蓋亦有『由也不得其死』之憂.

升堂入室:升堂入室.喻入道深淺.子路可使從政.特未達禮樂德性之奧耳.

〖白話試譯〗

先生說:『由的鼓瑟聲.為何發在我的門內呀.』門人聽了不敬子路.先生說:『由呀.他已升堂了.只是未入室吧了.』

〔一五〕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

師與商:師.子張.商.子夏.

師也過.商也不及:譬之於射.過與不及.皆未至於鵠的.子張才高意廣.所失常在於過之.子夏篤信謹守.所失常在於不及.此皆材質有偏.而學問之功有所未至.

師愈與:愈.勝義.子貢疑過者勝於不及.故疑師應賢乎商.

過猶不及:射皆未及鵠.即是皆有差失.更無所謂孰勝.

今按:本章不當以【中庸】『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為釋.子張既非賢於子夏.子貢亦非視子夏為不肖.且亦不能謂賢猶不肖.【論語】.【中庸】多有不當合說者.據此章可見.

又按:【禮記】載子張.子夏各除喪見孔子.子張哀痛已竭.彈琴成聲.曰:『不敢不及.』子夏哀痛未忘.彈琴不成聲.曰:『不敢過.』與本章所言若相似而又相背.本章言子張之失常在過之.而【戴記】言其不敢不及.本章言子夏之失常在不及.而【戴記】言其不敢過.若以喪尚哀戚言.則是子夏過之而子張不及矣.故知【戴記】與【論語】亦有不當牽連合說者.讀書貴能會通.然亦貴能分別言之.如此等處皆是.

又按:【論語】記子張.子夏各章.可與本章合參.

〖白話試譯〗

子貢問道:『師與商孰賢呀.』先生說:『師呀.常是過了.商呀.又常是不及了.』子貢說:『那麼該是師勝了些.』先生說:『過和不及.還是相等.』

〔一六〕

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周公:此乃周公旦次子世襲為周公而留於周之王朝者.周.召世為周王室之公.猶三桓之世為魯卿.今季氏以諸侯之卿而富過於王朝之周公.

為之聚歛而附益之:冉有善理財.為季氏多方聚歛以附益其所固有.

子曰非吾徒也:『子曰』二字宜在本章之首.今移在此.則『非吾徒也』四字語氣更見加重.

小子鳴鼓而攻之:小子指言門人.鳴鼓攻之.聲其罪而討之.攻冉求.實以攻季氏.

〖白話試譯〗

季氏比周天子王朝的周公還富了.而求呀.還替他聚歛附益.先生說:『這人不是我的門徒呀.小子們.你們都可打起鼓去聲討他.』

〔一七〕

『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

柴也愚:高柴.字子羔.亦孔子弟子.愚.好仁之過.【家語】記其『足不履影.啟蟄不殺.方長不折.執親之喪.泣血三年』.可以見其為人矣.

參也魯:魯.遲鈍義.

師也辟:辟.偏義.子張志高而流於偏.或曰辟同闢.言其過為張大.

由也喭:喭.剛猛義.

本章乃孔子平時之言.門人彙記於此.或說章首脫『子曰』二字.或疑與下章當通為一章.

〖白話試譯〗

『柴性愚直.參性魯鈍.師性偏辟.由性剛猛.』

〔一八〕

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

其庶乎:庶.庶幾義.言其近道.

屢空:空.窮乏義.屢空.謂屢陷於空乏.或說:屢即『窮窶』窶字.窶空謂其窮窶空乏.亦通.今從前解.

不受命而貨殖:不受命.一說:不受祿命.一說:古者商賈由公家主之.子貢未受命於公家而自以其私財市賤鬻貴.逐什一之利.今從後說.貨殖者.謂積貨財以務生殖.貨殖本商賈之事.今子貢未受命.故不曰商賈而曰貨殖也.

億則屢中:億.猜度義.中.猶得義.謂其猜度物價貴賤屢中不爽.

〖白話試譯〗

先生說:『回呀.差不多了.可惜他屢在空乏中.賜沒有受公家之命而經營貨殖.他猜度物價總猜中了.』

〔一九〕

子張問善人之道.子曰:『不踐迹.亦不入於室.』

善人之道:猶言善人之行為.

不踐迹.亦不入於室:善人質美.行事一本天性.故能不踐迹.猶謂不照前人腳印走路.即不依成法.此言其未經學問.雖亦能善.而不到深奧處.見美質有限.必學問始無窮.

〖白話試譯〗

子張問善人的行為.先生說:『善人能不踏着前人腳印走.但亦進不到室內去.』

〔二〇〕

子曰:『論篤是與.君子者乎.色莊者乎.』

與.許與義.若但許可其言論之篤實.則不知其果為君子.抑是色莊之徒.

色莊.猶言色厲.外容莊嚴.而心實不然.舊以此章連上章.朱子始別分為章.今從之.

〖白話試譯〗

先生說:『但聽他議論篤實.便贊許他.那知他真是一君子呢.還是僅在容貌上那麼地莊嚴呢.』

〔二一〕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聞斯行諸:聞斯行.謂聞義即當勇為.或說:此專指賑窮救乏之事.今不從.諸.『之乎』二字之合.疑問辭.

有父兄在:【曲禮】:『父母在.不許友以死.不有私財.』言父母生時.為子者自身之生命及錢財皆不得自專.其他自當商之父兄.

求也退:冉有姿性懦弱.見義不前.故孔子教其應爾.

由也兼人:子路性勇敢前.常若一人可兼兩人之所為.故孔子戒其不得爾.

今按:公西華少子路二十三歲.為此問時.應在既冠之後.子路年已四十四五.子路有負米之歎.其父母當早卒.或尚有兄長在.

〖白話試譯〗

子路問:『是否聽到了就該做呢.』先生說:『還有父兄在上.怎可聽到便做呀.』冉有問:『是否聽到了就該做呢.』先生說:『自然聽到便該做呀.』公西華說:『由問:「聽了便該做嗎.」先生說:「有父兄在上.」求問:「聽了便該做嗎.」先生說:『聽到便該做.』赤對此有疑惑.敢再問個明白.』先生說:『求呀.他老是退縮.所以我要拉他向前.由呀.他一人要兼兩人事.所以我要抑他退後.』

〔二二〕

子畏於匡.顏淵後.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子畏於匡:【檀弓】:『死而不弔者三.畏.厭.溺.』厭.同壓.畏.乃民間私鬥.孔子為匡人所圍.亦如一種私鬥.

顏淵後:孔子既避去.顏淵相失在後.

以女為死矣:女同汝.顏淵失羣後至.孔子疑其與匡人鬥而死矣.此驚喜交集之辭.

子在.回何敢死:何敢死.言不敢輕身赴鬥.孔子尚在.明道傳道之責任大.不敢輕死.一也.弟子事師如事父.父母在.子不敢輕死.二也.顏子雖失在後.然明知孔子之不輕死.故己亦不敢輕身赴鬥.三也.曾子曰:『任重而道遠.死而後已.』重其任.故亦重其死.

〖白話試譯〗

先生在匡被圍.顏淵落在後.先生說:『我當你已死了.』顏淵說:『先生尚在.回那敢輕易去死呀.』

〔二三〕

季子然問:『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子曰:『吾以子為異之問.曾由與求之問.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曰:『然則從之者與.』子曰:『弒父與君.亦不從也.』

季子然:季氏子弟.因季氏得用子路.冉有為臣.故喜而問之.

異之問:異.異事.孔子謂.我謂汝當問他事.

曾由與求之問:曾.猶乃義.孔子故輕二子以抑季然.謂乃問此二人.

不可則止:止謂去其位.

具臣:猶云備位充數之臣.

從之者與:季然因問是否當一切聽命.

〖白話試譯〗

季子然問道:『仲由.冉求是否可得稱是大臣呀.』先生說:『我以為你會問些別的事.那知你只問由.求兩人呀.所謂的大臣.應能以道事君.看來不可.便不幹了.現在由與求.只算是備位充數的臣罷了.』季然說:『那們他們該是肯聽話的人吧.』先生說:『若要弒父弒君.他們也是不會聽從的.』

〔二四〕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路為季氏宰.而舉使之.

賊夫人之子:時子羔尚年少.故稱『夫人之子』.賊.害義.學未成熟.使之從政.適以害之.

社稷:社.土神.稷.穀神.二者共祀於一壇.

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子路謂為宰當治民.當臨祀事神.此皆是學.不必讀書始是學.

惡夫佞者:佞者以口辯應人.子路本意亦非欲子羔真以從政為學.只是針對孔子語隨口答辯而已.孔子謂:我之所惡於佞者.正如此類.

〖白話試譯〗

子路使子羔去當費宰.先生說:『害了那個年輕人了.』子路說:『那裏有人民.有社稷.治民事神皆可學.何必讀書纔是學呀.』先生說:『正如你這樣.所以我厭惡那些利口善辯的人呀.』

〔二五〕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三子者出.曾晳後.曾晳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曾]晳:名點.曾參父.

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爾即汝.孔子言:我雖年長於爾輩.然勿以我長而難言.

則何以哉:以.用義.言如有知爾者.則何用以自見.

率爾而對:率.輕率義.或說率字當作卒.急猝義.

攝乎大國之間:攝.迫蹙義.猶言夾在大國之間.

且知方也:方.義方.即猶言義.

夫子哂之:哂.微笑.孔子既喜子路之才與志.而猶欲引而進之.故微笑以見意.

求爾何如:孔子呼其名而問.下赤爾.點爾同.

如五六十:如.猶與義.言方六七十里與方五六十里之小國.

宗廟之事.如會同:宗廟之事.指祭祀.諸侯時見曰會.眾見曰同.

端章甫:端.玄端.衣名.章甫.冠名.當時之禮服.

願為小相:相.相禮者.

鼓瑟希.鏗爾:希.瑟聲希落.蓋是間歇鼓之.故孔子與二子語.瑟聲不為喧擾.而三子之語亦一一入耳.聖容微哂.亦明見無遺.鏗.以手推瑟而起.其音鏗然.

異乎三子者之撰:撰.當作僎.讀為詮.猶言善.曾點謂所言不能如三人之善.孔子曰:『何傷』.猶云無害.或曰撰即撰述.陳說義.

莫春者:莫字亦作暮.暮春.三月近末.時氣方暖.

春服既成:春服.單夾衣.

浴乎沂:夏曆三月.在北方未可入水而浴.或說近沂有溫泉.或說浴.盥濯義.就水邊洗頭面兩手.或說:浴乃『沿』字之誤.謂沿乎沂水而閒遊.今仍從浴字第二解.

風乎舞雩:舞雩.祭天禱雨之處.其處有壇有樹.風者.迎風當涼也.一說:風當讀放.蓋謂沿乎沂水而放乎舞雩.乘興所至.今從上解.

吾與點也:與.贊同義.言吾贊同點之所言.蓋三人皆以仕進為心.而道消世亂.所志未必能遂.曾]晳乃孔門之狂士.無意用世.孔子驟聞其言.有契於其平日飲水曲肱之樂.重有感於浮海居夷之思.故不覺慨然興歎也.然孔子固抱行道救世之志者.豈以忘世自樂.真欲與許巢伍哉.然則孔子之歎.所感深矣.誠學者所當細玩.

曾]晳後:曾]晳自知所答非正.而孔子贊與之.故獨留續有所問.

夫子何哂由也:孔子聞子路言而笑.故曾]晳特以為問.孔子答.非笑子路之志.乃笑子路之直言不讓耳.

唯求則非邦也與:此句有兩解.一說:乃曾]晳再問.孔子再答.蓋曾]晳雖已知孔子深許子路確有治國之才.而未知對冉求.公西華兩人亦許之否.故再問也.一說:乃孔子自為問答.孔子續申其笑子路者.非笑其所志.否則冉求.公西華同是有志邦國.何獨不笑.今從前說.

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此美子華之謙.而所以笑子路之意益見.聖語之妙有如此.今觀孔子之深許三人.益知孔子之歎.所感深矣.

本章『吾與點也』之歎.甚為宋明儒所樂道.甚有謂曾點『便是堯舜氣象』者.此實深染禪味.朱注【論語】亦采其說.然此後【語類】所載.為說已不同.後世傳聞有朱子晚年深悔未能改注此節留為後學病根之說.讀朱【注】者不可不知.

〖白話試譯〗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四人在先生處侍坐.先生說:『我是長了你們幾天.但你們莫把此在意.平常總說沒人知道得自己.若有人知道你們了.怎辦呀.』子路連忙答道:『儻使有一個千乘之國夾在大國間.外面軍事戰爭不斷壓迫着.內部又接連年歲荒歉.讓由.我去管理.只要三年.可使民眾有勇.並懂得道義.』先生向他微笑.又問:『求.你怎樣.』冉有對道:『六七十方里或五六十方里的地.使求去管理.只要三年.可使人民衣食豐足.至於禮樂教化.那得待君子來設施了.』先生又問:『赤.你怎樣呢.』公西華對道:『我不敢說我能了.只是願意學習罷.宗廟裏的事.以及諸侯相會見.披着玄端衣.戴]着章甫帽.我希望能在那裏面當一個小小的相禮者.』先生問:『點.你怎樣呀.』曾晳正在鼓瑟.瑟聲稀落.聽先生叫他.鏗的一響.捨了瑟站起.對道:『我不能像他們三人所說那樣好呀.』先生說:『有什麼關係呢.只是各言己志而已.』曾]晳說:『遇到暮春三月的天氣.新縫的單夾衣上了身.約着五六個成年六七個童子.結隊往沂水邊.盥洗面手.一路吟風披涼.直到舞雩臺下.歌詠一番.然後取道回家.』話猶未了.先生喟然歎道:『我贊成點呀.』子路等三人退了.曾]晳留在後.問先生道:『他們三人說的怎樣呀.』先生說:『這亦只是各言己志而已.』曾]晳說:『先生為何要笑由呢.』先生說:『有志為國.當知有禮.他言語不讓.故我笑了他.』曾]晳說:『只是求不算有志為國嗎.』先生說:『那裏有六七十方里.五六十方里土地還不是一個國的呢.』曾]晳又說:『那麼赤不是有志為國嗎.』先生說:『說到宗廟祭祀和諸侯會見.還不是諸侯之事.是什麼.像赤這樣的人.還只去當小相.誰去當大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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