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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邪鬼诛
公元1662年,也就是康熙初年,冬至日,这一天江南格外的寒冷。白天很快就过去了,天色暗的比平日要早,江南人最怕冷,便少见有人出门,都窝在温暖的家里,或读书、或饮酒,也是自在。
可在苏州城外阳山,却来了一个访客,文人打扮,已过中年,穿的不算少了,可还是因为这少见的天气而显得有些畏寒。这个在夜色中独自提着灯笼走在山路上的男子,却也是个有名的人物,与顾炎武同乡齐名,是很好的朋友,十七岁时与顾炎武一同参加复社,志在反清复明,与河东君柳如是等俱是复社中人。他就是归庄,时人称为“归奇顾怪”,说的就是他和顾炎武。归庄诗文,亦传诵一时。
归庄平日里常爱游山玩水,四处漂泊,吟咏诗文,抒发性情,大清眼看着根基渐稳,他有能如何呢?今日来阳山,归庄却不是为了山水之乐,这阳山,并不是什么名山胜水之地,平常的很,若在北方见惯高山的人看来,不过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大土堆罢了。所以,也就谈不上什么登山之乐了。何况,今日这样的天气,也不是游玩的时节。归庄来此,自是别有心意。他来此,只为看那“十八人祠”。
顺治十八年,江苏吴县哭庙一案,十八人被杀,家属流放边荒,轰动一时,士人震惊。十八人死后不久,苏州百姓在阳山建“十八人祠”以纪念。
十八人祠,平常的很,一间小小的房子,仿佛是土地庙一般,只是里面供奉的不是土地,而是十八个读书人的牌位。归庄看着那些牌位,灵前少有香火,心中一痛,泪水就已滑落。在这无人之地,人的感情总是可以少些伪饰可以明快抒发了。他随身提一篮子,该是拿来祭祀用的物品吧,此时他蹲下身去,任泪水横流,一滴滴滴在冰冷的泥土上,也不去擦拭,只是揭开篮筐,取出的竟是一本本书籍,细看正是全本《史记》。接着,归庄就在十八人牌位前点起火来,将那些书籍点燃,浩然叹曰:“诸位君子,何故读书?读书知理,读书明智,可天下昏昏,诸位又能如何?不过是悠悠青史,又添上几个冤魂,不过是皇皇中华,又留下几曲悲歌。歌声已随风远去,人死何时能复生?”
火花闪烁着,散发出一些暖意,房屋外传来一阵风声,似乎是诉说似乎是哭泣。渐渐,书籍全成了灰烬,火光灭了,只有那一盏灯笼,还散发着幽幽的光芒,房间里暗了不少。
原来,归庄今日特意来到阳山是要祭奠因哭庙案而遇害的十八个读书人。他蹲在地上,看着那些燃尽的书籍,哭泣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一抹泪水,站了起来,看着供奉着的牌位,看着那上面的名字:倪用宾,吴江庠生;沈玥,吴县庠生;顾伟业,昆山庠生;张韩,吴县庠生;来献琪,字起文;丁观生,字仲初;朱时若,庠生;朱章培,庠生;周江,崇明庠生;徐介,吴县庠生;叶琪,云间庠生;薛尔张,长州庠生;姚刚,庠生;丁子伟,长州庠生;王仲儒,庠生;唐尧治,庠生;冯致,吴县庠生;金圣叹,吴县庠生。
每看一个牌位,他都会沉思许久,眼蕴泪光,然后弯身鞠躬,如是者十七次,这殉难者中,顾伟业也是昆山人,与归庄乃是同乡了,可惜如今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年轻的顾伟业先归庄一步而去了。到了最后一人,就是金圣叹,吴县庠生了。
金圣叹少负才名,童子试得中第一,人称神童,明天启六年(1626),十八岁时因父亲之愿望,参加三年一度的秋闺拔贡考试,自参加童子试后,他流连于《水浒》、《西厢记》等“歪书淫书”而对《四书五经》全无兴趣,对于此次科考,心中已经少了很多以往的向往和兴奋。第一场试题《如此则动心否乎》,圣叹写毕交学使阅卷,学使看后心生赞叹却不料到了卷末无端端出现一连三十九个动字。学使问何故,圣叹反问《孟子》之《梁惠王》章为何有四十个孟子,学使无以答,却已不悦。第二场,经义考试,题目《孟子将朝王》,这一次圣叹交卷更快了,他在试卷四角,各书一个“吁”字,便要交卷,学使看了,怜惜他才华,要他重新作答,他片刻后再交,却多了一首打油诗:
考场戏场意如何?
吾为考官执小旗。
卷子是旗吾手举,
请听吁吁复吁吁。
学使看了,只有摇头让他去了。这四个吁字什么意思呢?演戏时,王将视朝,总有四个打小旗的内侍出场,并发出“吁”的声音,这是以“吁”壮声威突出“将”——这就是金圣叹的解释。
于是,此后金圣叹再也没有参加科考,终生也不过是一个庠生了。庠生也就是俗称的秀才,科举制度里只要考过童子试的都是秀才。
金圣叹自谓“自古至今,止我一人是大材”,盛推《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西厢记》为天下才子必读书,并打算逐一评点,因哭庙案遇难,只完成了其中的两部,即第五才子书《水浒》与第六才子书《西厢记》的评点,其余皆未完成。
时人品金圣叹,曰倜傥不羁,以徐文长视之。
归庄看着金圣叹的牌位,不知是否想起了这些,只是他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了,也不见他向对其余十七人那样鞠躬哀悼,反而在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似哭似笑,似笑似哭,诡异的很,在灯火的映照下,看不真切。
突然,归庄狂笑起来,他手指金圣叹牌位,大笑不止,其状甚为欢欣,与之前的悲伤哀悼完全不同,看样子也不像疯了,那快乐是真诚的是难以伪装的。
归庄笑着,一手指金圣叹牌位,道:“世人昏聩,被你所欺,你以乩卜之术哄骗乡邻钱财,自言扶乩之时有鬼神上身,可医百病,多少乡邻为你所欺?钱谦益,却也写《灵异记》为你鼓吹,真个混账老头,越老越是糊涂。你不学无术,以大言欺世,删《忠义水浒》百回本为七十回,硬说是施耐庵古本,还冒写序言,又伪作一个‘惊噩梦’结局,写文批无数,尽是满纸荒唐言,谬论流布误尽苍生。你,深沉诡诈,世人说你无我与人,遇爱酒之人则豪饮,遇诗人则词飞墨香,遇剑客则剑气九州,遇棋客则鸠摩布算,遇道士则鹤气横天,遇释子则莲花绕座,遇辩士则珠玉随风,遇静人则木讷终日,遇老人则为之婆娑,遇孩童则啼笑宛然也。你如此多变,一无君子之态,戏子也,小人也,世人却皆被你所欺哈!”
归庄越说越是激动,在这日暮阳山上十八人祠里,看着金圣叹的牌位,如同见圣叹其人,如同若圣叹复活,便要将之再杀一次。忽而,他稍作喘息,许是大笑不止,有些累了,从怀中掏出一物,却是一篇文章,站在金圣叹的牌位前,归庄就借着烛光,在这十八人祠里摇头晃脑的诵读起文章来。那是他写的文章,名为《诛邪鬼》,洋洋洒洒文采飞扬,历数圣叹罪状,历数圣叹奸邪,一篇文章,便要将圣叹打入十八层地狱。
早在金圣叹生前,归庄就公开对金圣叹的一个学生说,读了他的书,听了他的所作所为,有机会我一定要将他杀死。归庄听闻过金圣叹与近亲女人相好,还有断袖之癖,私生活可说极为放荡,这对于归庄来说,实在不可容忍,若天下人皆如此,道德便皆沦丧,世界还何以为世界,人间还何以为人间,岂非成畜牲世界?对于金圣叹的文章,归庄已经是认为不过欺世盗名,对于金圣叹的道德,归庄更是认为禽兽不如,如此一个人,难道不该杀吗?
朗朗读书声,响彻空寂阳山上的小小祠堂,仿佛是一条条鞭子,还在抽打着金圣叹的灵魂。
第二节求财而已
清顺治十七年(1660年)庚子十二月十五日,吴县新任县令任维初上任了了。任维初,贡生出身,比秀才高一级,俗话说得举人。
到任之初,任维初依照官场惯例,便坐了轿子去拜见苏州郡守余公,到了余公府门前,他却并不下轿,要两个轿夫就这么抬进去,而余公府的看门人见他如此没有礼仪,死活不肯让他们进去,轿夫不敢硬闯,跪求任维初道:“大人,我们宁肯受责,也不敢听你命令硬闯啊。”
任维初无奈,瞪那看门人一眼,道:“你家老爷是官员,我任维初也是官员,大家都是做官的,我为什么要步行?”
看门人臭着一张脸,不理他。
任维初恨恨的,却也并不下轿,他掉转轿子,喝令去拜见苏州郡司高公。到了高公门前,他依然不愿下轿,如同前时一般,自然还是被挡驾了。郡守余知道此事后,嘲笑他是个呆子不懂得一点礼法,高公知道他如此强横,怒不与之见面。
这些,任维初却也并不在意也不晓得,他今日新官上任,已经依了礼数来拜谒过了,他们不见我,自然是他们缺乏礼数,大家都是官员,为何我要步行?偏不。
回到县衙,任维初在大堂之内就将两个轿夫拿下了,两个轿夫知道免不了一顿责罚,虽然害怕却也坦然。
任维初冷冷的看着两个轿夫,道:“你们不是说甘愿受责吗?我上任初始,你们这些狗奴才就敢不听我的号令,如不重责,众人如何看我?我今后也就不必在吴县混下去了。来人,杖之,死活不论。”
听了任维初的话,两个轿夫惊的大喊饶命,连连求饶,可是任维初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在棍子落在肉上的沉闷声音和两人的哀号中,任维初看着其他的公文,似乎很安逸。任维初不喊停,自然没有哪个衙役敢不打,任维初在场,也没有一人敢手下留情,于是棍棍到肉,不多时就把两个轿夫活活打死了。
任维初看那轿夫死了,便叫衙役们拖出处理了,然后叫人取来很多大片毛竹,浸在尿痛里,毛竹经尿液一泡,又软又重。任维初冷笑着对衙门里众人道:“必须要执法严格,那些刁民乱匪才不会闹事不敢作奸不会耍赖。如今征集钱粮是国家的头等大事,若有不完成者,就以此惩治。”
追缴钱粮虽然是国家头等大事,但更是任维初的头等大事,上任之初,巡抚朱国治就和他谈了很多关于钱粮的问题,对此,任维初自然一点就透,也是心心相印的。
于是吴县衙役四处逼人纳税,若有纳税不足或者暂时交不出粮食的,就被拖到衙门,以毛竹杖之,时有当场被打死的人。
一日衙门里又是哀号连连,一个很魁梧的汉子,才被那浸了尿液的毛竹打了几下,就已经有出气无进气了。任维初坐在公堂之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也许不是没有表情,他的嘴角,嘴角有一点笑意,淡淡的笑意,他喜欢在这样的氛围里办公,他喜欢听见人们的惨叫呼号,也喜欢听到毛竹与肉体接触时发出的沉闷的响声,那种感觉,很美妙,难以言说的美妙,在这样的氛围里,他的心会格外的宁静安详,处理公务也会比平常快速许多。
忽然,从外面跑来一个衙役,交给他一张纸条,说是从门外扔进来的。
任维初接过,并不在意,展看看了,却见写着六个字“此之谓,恶在其。”看了看,并没发现什么不妥,任维初问道:“为什么拿这个给我?这样的东西,以后抓住谁丢的,教训一顿也就是了,便再无人敢随意往衙门里扔垃圾了。这是谁丢的?”
衙役低着头,小心的道:“大人,是金圣叹。”
“金圣叹!”任维初的眼睛一亮。金圣叹的文名他也早有所闻,这金圣叹是吴县的名人,口尖牙利,批六才子书,风行天下,如今,却来丢下这么几个字,必有深意。可是,是什么意思呢?
任维初招呼道:“吴兄,你来看看这个,可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吴行之,是副县总,他来看了,也是不懂。二人摸不着头脑,只能暂时将之放下不去想了。
又过几日,任维初接到一张拜帖,上写吴县廪生吴风。
任维初上任已经多日,吴县读书人生员人等不曾有特意来拜见他这个地方父母官的,众人大多对他的恶毒心生怨恨。如今,终于有一个读书人还是廪生来求见他,这让任维初心里很高兴。因为廪生算是秀才里最高级的一种,还有管家给俸禄的。
二人相见,自然一番寒暄,一番亲切,吴风对任维初真是毕恭毕敬,让任维初很感满意。谈着谈着,任维初忽然想到了金圣叹写的那六个字,他想这吴风也许知道意思,便将详细告知。
吴风听后,思索片刻,对任维初道:“大人,这金圣叹恶毒的很!”
任维初听了一惊,道:“如何恶毒?”
吴风凑上前去,道:“这六个字,根本就是一个对联,是联语之头,将之完成大人就清楚了。”
任维初看这吴风,若有所思,道:“好,你倒说说这个联语是什么?”
吴风一笑,道:“大人,这联语就是‘此之谓民之父母矣,恶在其民之父母耶’。这个联语,正是以貌似不明白的语气,来讽刺您的。”任维初气的一掌拍下,震的身旁桌上摆放的茶点洒落一地。可是,金圣叹是吴县有影响的人物,暂时他却也奈何金圣叹不得,不能向对待其他人那样随便抓来就在衙门里打死的。
转眼,时间就到了顺治十八年(1661),正月中旬,吴县的赋税已经收的差不多了,在毛竹和虎狼之威逼恐吓下,应收赋税由每石七升二合涨到七升三合,如此一来,每仓可多收一石,整个吴县就多收了三千石百姓的血汗。吴县人敢怒而不敢言,眼看着任维初将这多收的三千石粮食交给副县总吴行之,让他在市面上公开高价出售,兑成银子,中饱私囊。三千石粮食,卖了一大笔钱,任维初自然不忘记拿出巡抚朱国治应得的那一部份快马加鞭的派人送去了,他不是一个见利忘义的人。
到了二月初一,顺治上宾于天也就是死了的哀诏传到苏州,按照传统,皇帝死了,每一个地方的官吏士绅都要进行哭丧,也称哭庙。朝廷上就是在万寿宫,地方上则就要借助于一般庙宇了。苏州地方官员决定幕设府堂哭灵三天,府堂是元末兴化义军首领号称“诚王”的张士诚的故宅,与苏州文庙仅一道之隔,文庙也就是孔庙,东临沧浪亭。
哭庙是大事,巡抚朱国治和吴县令任维初都是要到的,抽得空暇,朱国治与任维初二人终于得以私下谈谈。
朱国治令属下看好门,没有他的命令不准任何人进来,便与任维初进去将门关好。
任维初此时脸上全是笑意,全无平日的冷酷骄横,又点头又哈腰的跟在朱国治身后,看门已关好,便道:“大人,小人久盼能与大人相聚面临教诲,只是终究没有机会,今日才可得见,实在是小人的福分。”
可是看上去朱国治的脸色却不是很好看,任维初不知为何,见朱国治要他坐下,就赶忙坐在朱国治下首,只坐了半个屁股,不敢坐实在了。他见朱国治不说话,就又小心翼翼的道:“大人,小人初来此地,也是没有办法,此次只能收这三千石,若到明年,小人必可多收它六千石出来,那时,大人自然会得到比如今更多的……”
不等他把话说完,朱国治已经咳嗽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语。朱国治面沉似水,从怀中取出一封书简,交给任维初,道:“你且先看看这个。”
任维初拿来一看,却又是金圣叹所写。这篇书简,是金圣叹写给朱国治的,状告他任维初贪污舞弊和草菅人命。任维初看了,想起几个月前的那首联语,真是火上浇油,恨不得生吃了金圣叹。他暗暗一笑,心想,你金圣叹纵然文曲星转世,却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看不透的机关。
任维初恭敬的将书简还给朱国治,二人相看一眼,同时道:“此人不可留。”
转眼,就到了二月初四日,也就是哭灵的最后一天,众大人士绅等苏州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有些困倦,就等着赶快结束好回家逍遥去。
忽然,从一道之隔的文庙传来鸣钟击鼓及喧闹之声,朱国治派人速去查看,不多时就有回报,原来文庙竟然聚集了众多生员,在文庙临时设立的崇祯帝和孔子牌位前哭庙之后,写了揭帖揭发任维初的贪污舞弊并且广为传发,并且有人撕毁儒冠,此时人已经越聚越多。
闻听此言,不仅朱国治和任维初,所有官员没有不震惊的。文庙这几日本是关闭的,哭灵期间,如何能讲课呢?是谁打开了文庙?而这些儒生聚集,若煽动起民众来,形成乱局,可就不可收拾了。
朱国治大惊,也是大怒,立刻下令,擒拿一切闹事的儒生和群众。官兵来了,如虎狼一般,众人立刻四散逃跑,被抓到的只有十一人,他们是:倪用宾,沈玥,顾伟业,张韩,来献琪,丁观生,朱时若,朱章培,周江,徐介,叶琪。可是诸生看到自己被抓,而被告任维初和协同他贪污的吴行之却一点事也没有,愤愤难平,他们自觉道理在自己一方,自是各个提出抗议。由于此时人心浮动,又是非常时刻,而且一应官员人等全都在场,他也不好包庇任维初了,只有叫人将任维初和吴行之也拿下拘押在府衙,交给道臣大人王纪审理。
如此,诸生情绪才稍有平复,而局面也得以平息。随后,诸生和任维初等被分开,十一名生员被押在府衙的牢狱,任维初和吴行之则被带到土地庙。
面对纷乱局面,朱国治也是有些头痛。眼见暂得平息,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此时,不仅民间纷议四起,就是官员们士绅们也是议论纷纷,这一场风波,已经造成了轰动。
此时,江南儒生群情激奋,人们纷纷奔走呼吁,要求官府放了被抓的十一个儒生,但是官府以诸生鸣钟击鼓惊动先帝灵位挡驾,却也是一个很硬的理由。一时两边互相对持,各不相让,此时,奔走的人群里就有金圣叹,那日他来的晚了,人赶到时儒生们哭庙已经结束,官府也抓完了人,所以他并非被抓。
在这多事之秋,有一人又冒了出来,此人出现,朱国治便明白了,便是此人将开启文庙的钥匙交给了儒生们,否则那群书生是不可能能进入文庙捣乱的。此人就是苏州府教授程翼仓,顺治九年进士出身。他从朝廷回到地方,便担任苏州教授一职,每月到文庙给诸生上一节课,文庙的钥匙也就是由他掌管的。
程翼仓虽然为官多年,却还是个书生脾气,不知官场行事,眼见学生被抓,他心里难过的很,便写了参任维初六款报于巡抚大人朱国治处。
收到程翼藏的参奏,朱国治面对诸位官员士绅,叹息一声,道:“我本想将此事大事化小,使这些生员从轻发落,但是如今看来是不行了。”说着,他扬了扬手中程翼仓的折子,道:“如今惟有上报朝廷,这件事情压是压不住了,已经闹大了啊。”
闻听此言,众人也知事已至此,各个心头沉重,不知接下来江南官场民间会面对怎样一场风暴。
另一面,道台大人王纪并不知道任维初和朱国治的关系,他秉公直断。任维初一看,看着那些平日他总嫌弃不够刺激不够好玩的刑具,腿立刻就软了,他本来一直都在等待朱国治的救援,如今不知外面情形,生怕朱国治拿他当替罪羊,于是王纪才开口一问,他就全招了,说自己确实贪污,也确实打死很多不交或者交不起赋税的小民百姓,但是,这一切都是巡抚大人朱国治指使的。
王纪听闻此话,也不再对他动刑,只是又传来副县总吴行之,吴行之也是无须问讯就全部招认。
此时关在土地庙里的任维初,心里忐忑不安,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供出朱国治,已经是孤注一掷了,要么抱着大家一起死,要么自己还有机会起死回生。不过,他的待遇比之那些被抓的生员们好多了,好喝好吃好住,也没挨打。
任维初在土地庙思绪万千,朱国治在外面也一点没闲着,王纪还在思考如何将审讯任吴二人的信息传递给朱国治,朱国治已经登门来访了。看着满面笑容的朱国治,以及从他轿子里搬出的箱子,王纪就已经明白这件事应该如何处理了。
于是,任、吴的口供就变成了因为战乱年月,兵饷巨大,为了兵饷筹集,才不得不卖米,而那些抗税不缴的,则全都是刁民,死有余辜而。同时,朱国治迅速密奏朝廷,说近来江南兵饷总是凑不足,是因为苏州抗税不缴,吴县更是历来形成风气,历年都有欠税,官员稍加追缴,就反诬官员犯罪,此例若形成风气,各县效仿,则不仅是吴县苏州一地之事,而事关国家,事关国体。更可怒可震惊的是,在举国同悲官员士绅无不悲痛欲绝的时候,诸生员却在文庙鸣钟击鼓,千百成群肆行无忌,惊扰先帝之灵,撕毁儒冠,无法无天,此其罪一;诸生还四处散发揭帖,说是揭露县令舞弊,实则钱粮之事,全为筹集兵饷,是追缴历年吴县所欠之赋税,县令只是小官员,但是如此诬蔑中伤朝廷官员,诸生眼里可又还有朝廷存在?此其罪二;既然说县令舞弊,便拿出证据,自由府道审理,但是却如此聚众闹事,破坏法纪,目无王法,此其罪三。
二月十一日,密奏抵达京师,恰巧金坛叛乱、镇江出事,使得朝廷感到江南之事已经非常严重,于是鳌拜等四位辅政大臣出面,奉旨指派四位钦差对哭庙案共同审议定案。
朱国治等在苏州等了多日,也不见四位钦差下来,为了避免在苏州审理此案,激起民变,于是朱国治将诸生押解江宁(今南京),而任维初早一步已经到了江宁,每日有狱卒陪着逛酒肆喝酒吃肉不亦快哉。吴县廪生吴风,一直密切关注着此事,他到不是关心其它生员安危,而是感觉自己的机会也许到了,而且,也到了报仇雪耻的时机。他悄悄跑到江宁,很快,就和任维初联系上了。听了他的一席话,任维初就让他去见朱国治,给他写了一张纸条,说如此朱国治必会见他。见到那张纸条,吴风激动的几乎哭了,终于可以见到巡抚大人了,这可是他这辈子见到的最大的官员啊。要知道,哭灵之事,轮不到吴风的,他不过是一个廪生,只有举人以上才有资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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